笔 记(第25/29页)

再如:“亲爱的同志:如何动笔写这封信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难题,不过,我知道,如果我犹豫不决,畏首畏尾,我将永远无法知道你们是否愿意真诚地帮助我,或者干脆把我的信丢进废纸篓。我最初开始写作时已为人母,跟成千上万其他妇女的命运一样,在战争的后期我的家庭遭解体,两个孩子就全靠我抚养了。那时我正好写完了我的童年记事(不是小说),这篇文字曾受到过某家最著名的出版公司的审稿人的高度赞许(我担心这是家资产阶级的出版机构,当然,在他们面前,你少不了会流露出你的先入之见——我并不隐瞒自己的政治观点!)由于身边有两个孩子,我只得放弃通过文字来表现我的一切希望。幸好我后来找到了一份为一个有三个孩子的鳏夫充当女管家的工作,就这样,我快快活活地度过了五年时光。后来他重新结了婚(这事他处理得很不明智,但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不再需要我帮助料理家务,于是,我只得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他那里。后来我在牙医的门诊接待室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周挣十英镑,以此供养我和孩子,并支付装扮体面的外表所需的开销。如今我的两个男孩都有了工作,突然间,我觉得时间属于我自己了。我今年已四十五岁,但并不觉得生活已经过去。朋友和同志们都对我说,我只要在党内把剩余的时间混混光就够了——对于这个党,我思想上一直保持忠诚,只是因时间所限,未能在党内发挥具体的作用——但是,这样做我能心甘吗?对于这个党,我的思想很混乱,经常产生怀疑,我无法让自己早年对人类灿烂的前途所怀有的信念与今天所谈到的一切达成妥协。(当然,那都是资产阶级的出版物——不过,话说回来,没有火哪来的烟呢?)我相信,我最好通过写作来实现真正的自我。在繁重的家务和为生计而奔波的苦役中我已消磨了许多时光,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没有我的份了。请告诉我应该读点什么书,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如何弥补已经失去的时间吧。致以兄弟般的敬意。又及:我的两个孩子都读过中学,我恐怕他们的知识都远远超过了我。这使我产生一种难以克服的自卑感。对于你们的忠告和帮助,我将感激不尽。”

整整一年时间,我一直从事回信的工作,会见这些作者,并向他们提出切实可行的忠告。比如说,对于那几位为了争取时间从事创作不得不与当地党的官员争吵的作者,我们还特意把他们请到伦敦来。然后,杰克和我带他们出去吃中饭或喝茶,鼓励他们(这事主要由杰克来做,因为他在党内位居高职)跟当地党的官员作斗争,坚持自己的权利并争取时间从事创作。上星期我还帮助一位妇女就她与丈夫离婚的事咨询了法律后援会。

在我处理这些信件或者跟它们的作者打交道时,面无表情的罗丝·莱蒂默就在我的对面工作着,对我充满了敌意。她是这一时代共产党人的典型:出身于中下阶层,一听见“工人”一词便即刻热泪盈眶。当她发表演讲,或提及“英国工人”、“工人阶级”这些字眼时,她的声音便柔声细语的充满了敬意。她有时要到外地组织会议或发表演说,回来后总要喜气洋洋地叫嚷一通:“了不起的人,非凡而卓越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人!”一星期以前,我收到过一封一位工会干部的妻子写来的信。罗丝一年前曾见过这位工会干部,回来后重弹她的老调,夸奖他为“卓越的、真正的人”。但他的妻子却来信抱怨,说她对自己的丈夫已束手无策,他整天要么跟他的工会同行在一起,要么就进酒吧,家中四个孩子他一点也不管。来信在附言中还发人深思地补充说,他们已有八年时间没有过“爱情生活”。我把这封信交给罗丝,没有作任何评论。她很快看了一遍,以戒备而恼怒的口吻说:“当时我根本看不出会有这种事。他是最优秀的人。他们是最优秀的人,他们这些人都是。”然后就把信还给了我,咧着嘴露出虚伪的笑容,“你是不是还要鼓励她再往坏处想呢?”

我知道,一旦离开罗丝,我会感到由衷的欣慰。我并不那么老爱讨厌别人(真的讨厌别人时,也只是转瞬即逝),但我讨厌她却是强烈的,永久性的。我讨厌她的外表:她的脖子瘦瘦长长的,上面长满了黑头粉刺,看上去就好像蒙着一层污垢,而在这令人不快的脖子上面,是她那颗瘦小而光滑、酷似鸟头的脑袋。她的丈夫也是个党的官员,性情虽然随和但不太聪明,被她管制得服服帖帖的。她有两个孩子,她以最传统的中产阶级的教育方式教育他们,整天为他们的行为和前途焦虑。她曾经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有人告诉我,三十年代时,她是党内“最有魅力的女孩之一”。当然,现在的她使我吓坏了,我受惊于她正像受惊于约翰·布特——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我自己将来也变得她那副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