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2/29页)

听到姜亚芬的喊声,孙主任转过高大的,有些驼背的身躯,俯视着面色苍白的陆文婷大夫,只见她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唇动了一下,闭上了,又歙动了一下。

“陆大夫!”孙逸民轻轻地喊了一声。

陆文婷又一动不动了。她那瘦削的浮肿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

“陆大夫!文婷!”姜亚芬低声唤着。

陆文婷依旧没有反应。

孙逸民抬头望着阴森森竖在墙角的氧气筒,又盯着床头的心电监视仪。当他看到示波器的荧光屏上心动电描图闪现着有规律的QRS波时,才稍许放心。他又扭过头看了看病人,挥了挥手说:

“快去叫她爱人来!”

一个中等身材,面目英俊,有些秃顶的四十多岁的男同志跑了进来。他是陆文婷的爱人傅家杰。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守在床边,没有合过眼,刚才孙主任来,劝他到病房外边的长椅上去歇一会儿,他才勉强离开。

这时,孙逸民忙闪开床头的位置,傅家杰过来,俯身在陆文婷的枕边,紧张地盯着这张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又变得那么陌生的白纸一样的脸。

陆文婷的嘴唇又微微动了一下。这无声的语言,没有任何人能听懂,只有她的爱人明白了:

“快拿水来!她说她渴!”

姜亚芬赶忙递过床头柜上的小瓷壶。傅家杰接过来,小心地绕过输氧的橡皮管,把壶嘴挨在那像两片枯叶似的唇边,一滴一滴的清水流进了这垂危病人的口中。

“文婷,文婷!”

傅家杰喊着,他的手抖着,瓷壶里的水珠滴到了那雪一般惨白的脸上,她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

眼睛,眼睛,眼睛……

一双双眼睛纷至沓来,在陆文婷紧闭的双眸前飞掠而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明亮的,浑浊的,千差万别,各不相同,在她四周闪着,闪着……

这是一双眼底出血的病眼,

这是一双患白内障的浊眼,

这是一双眼球脱落的伤眼。

这,这……啊!这是家杰的眼睛!喜悦和忧虑,烦恼和欢欣,痛苦和希望,全在这双眼睛中闪现。不用眼底灯,不用裂隙镜,就可以看到他的眼底,看到他的心底。

家杰的眼底清澈明亮,就像天上金色的太阳。家杰的心底是火热的,他曾给过她多少温暖啊!

是他的声音,家杰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却又那么遥远,好似从九天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飘来:

“我愿意是激流,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是在什么地方?啊,是在一片银白色的天地中。冰冻的湖面,水晶一般透明。红的、蓝的、紫的、白的身影在冰面上飞翔。那欢乐的笑声啊,好似要把这透明的宫殿震穿!她和他也手拉着手,穿梭在人流里。笑脸,一张张的笑脸,她都看不见,她只看见他。他们并肩滑翔着,旋转着,嬉笑着,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银装素裹的五龙亭,庄严古老,清幽旷寂,她和他倚身在汉白玉的亭台栏杆旁。片片雪花打在他们脸上,戏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不觉得冷,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傲视着这冷峻无情的严寒。

那时她是多么年轻!

她没有幻想过飞来的爱情,也没有幻想过超出常人的幸福。从小,她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幼年父亲出走,母亲在困苦中把她抚养成人。她不记得曾有过欢乐的童年,只记得一盏孤灯伴着早衰的母亲,夜夜剪裁缝补,度过了一个个冬春。

进了医学院,她住女生宿舍,在食堂吃大锅饭。天不亮,她就起床背外语单词。铃声响,她夹着书本去听课,大课小课,密密麻麻的笔记。接着是晚自习,然后在解剖室呆到深夜。她把青春慷慨地奉献给一堂接着一堂的课程,一次接着一次的考试。

爱情似乎与她无缘。姜亚芬是她同班同学,两人同住一间宿舍。姜亚芬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一张迷人的小嘴;有修长的身材,有活泼的性格。每个星期,她都会收到不能公开的来信;每个周末,她都有神秘的约会。而陆文婷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她似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少女。

当她和姜亚芬一起被分配到这所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著名的大医院时,医院向她们宣布了一条规定:医学院的毕业生分配到本院先当四年住院医。在任住院医期间,必须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并且不能结婚。

姜亚芬背后咒骂“这简直是修道院”,陆文婷却甘心情愿地接受了这种苛求。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这算什么?她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献给医院!四年之内不能结婚,这又算得了什么?医学上有成就的人,不是晚婚就是独身,这样的范例还少吗?小陆大夫把自己全身的精力投入了工作,兢兢业业地在医学的大山上登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