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17/29页)
“臭老九给叛徒大开方便之门,决不允许!”
“冲!往里冲!”
焦成思在手术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气急地说: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
“你不要动!”陆文婷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把切口的预置缝线结扎好了。
三个大汉冲进了手术室,还有几个胆小的在门口站着。陆文婷坐在手术台的床头一动不动。
刚才,焦副部长说是那位大夫“把造反派赶出去”的。这不对。陆文婷从来没有骂过人,也从来没有赶过人。当时,她身穿白色的手术袍,脚穿绿色的泡沫塑料拖鞋,头戴蓝色的布帽,脸上蒙着一个大口罩,只有两个眼睛和一双戴橡皮手套的手露在外面。也许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陌生的装束;也许是头一次感到手术室异样庄严的气氛;也许是头一次见到手术台上雪白的有孔巾下露出的一只血淋淋的眼球,造反派们给吓住了。陆文婷大夫仍然坐在那只高凳上,只是从口罩底下吐出几个字来:
“请你们出去!”
几个造反派面面相觑,好像也感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造反的地方,转身走了。
当陆文婷又重新剪开缝线,继续工作时,焦成思说:
“还是不做了吧!就算你把我的眼睛治好了,他们还会把我整瞎的。而且,可能祸及于你。”
“不要说话!”陆文婷几乎是命令说,同时两手飞快地操作。等到手术完毕,为他缠上纱布时,才说了一句:“我是医生。”
就这样,陆文婷为焦成思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做了右眼的白内障手术。
当年,焦成思机关里的造反派到医院来给陆文婷刷大字报,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是,对陆大夫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在“白专道路”、“修正主义苗子”等等原有的罪名之外,又新加一个“包庇叛徒”的罪名。这个罪名连同这个手术,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也都逐渐从她的记忆中隐退了。如果不是焦成思偶然提起,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陆大夫,我就佩服这样的医生,真是治病救人哪!”秦波感叹地说:“可惜那时没有病历,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昨天我们还跟赵院长谈起,如果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
陆文婷听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秦波一见,又忙说道:“不过,陆大夫,你也不要见怪。赵院长对你是很信任的。我们,当然也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不要辜负领导上对你的期望,要向上次给焦副部长做手术的那位大夫学习。当然,我们也要向她学习。你说,是不是啊?”
陆文婷只好把低着的头点了点。
“你还很年轻哟!”秦波又鼓励她说:“听说你还没有入党,是不是啊?要努力争取嘛,我的同志哟!”
“我家庭出身不好。”陆文婷老实地答道。
“唉——,这个问题不能这么看嘛!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秦波热情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只要你真正同家庭划清界线,靠拢组织,对人民作出贡献,党的大门是对你开着的。”
陆文婷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拉上窗帘,掏出眼底镜来给焦成思做检查。之后她说:
“焦副部长,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们后天就把手术做了吧!”
“行,早做完早出院。”焦成思痛痛快快地抢先答应了。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陆文婷告辞出来。秦波又追出来,喊住她:
“陆大夫,你是回家吗?”
“是呀!”
“用焦副部长的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
陆文婷连忙摆着手走了。
十二
临近子夜,病房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壁上那盏蓝色的孤灯,依稀地照着吊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一滴,缓缓地输进病人那青筋隆起的血管里。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似乎只有它是唯一的信息,告诉人们:陆大夫还活着!
傅家杰呆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这纷乱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守护在她身畔。不,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中,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地守在她身旁,这样地看着她。
记得有一次,大概还是热恋的时候,他也曾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她却歪着头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他只好讪讪地把视线移开。现在,她不能歪过头去了,她也不能问话了。她好像被解除了武装,任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地停留,再也不能“抗议”了。
直到此刻,他才心惊地发现,她变得多么衰老了啊!原来漆黑的美发已夹杂着银丝,原来润泽的肌肉已经松弛,原来缎子般光滑的前额已刻上了皱纹。那嘴角,那小巧的嘴角也已经弯落下来。啊!她的生命似乎也已像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芯,只剩下微弱的光和热了。他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竟在昼夜之间变得这样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