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第2/7页)

我发现他其实是在讲笑话,很多段子都是他凭空杜撰出来的。他成绩很差,这方面却禀赋惊人,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比如数学老师在课堂上挖苦他的智商,一下课,他就把这事丢到了一边,拿数学老师开涮。

他拍拍我肩膀说,跟你说件事。我只侧过头,他感觉不过瘾,对我使劲招手,你转过来坐呐,这事不能让别人听到。我转过去,他眼珠子一转,开始编故事。他说,“早上我去买油条的时候,你猜我遇见了谁?”

“谁?”

“就是刚刚给我们上课的那位,他在那里吃面条,一碗吃着,跟前还摆放着两碗,都是海碗,那么大!”他说着,双手比划出两个大圆,往跟前“咣咣”一放,自己先乐了起来,“这是猪的饭量啊!这还不算,他把早餐店里的辣椒罐拿过来,来一勺,不够!再来一勺,还不够,最后,整罐辣椒酱都倒进了面里,你猜他说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国光已经乐不可支,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说什么?”

“吃进肚子的都是自己的,哈哈哈……”国光乐翻了自己,他一边拍打着桌子,一边笑得脸上皮肉泛红,引得周围的女生骂声连连:“神经病啊!又发神经啦!”他却越骂越癫狂,一副没完没了的样子。

我在里面充当一个无辜的可怜角色,听到后来也没有跟着笑,国光往往会问我:“你怎么不笑?不好笑吗?”我还是没觉得这有多么好笑。

那天,爸爸问我,在学校里跟谁最好。我想了一下说国光。爸爸又问我,他学习成绩好吗?我摇了摇头说,他所有的作业都是我这里抄的。爸爸也没有说什么,他又问我,那你为什么跟他好呢?我说,他会讲笑话,吹牛是他最大的本事。

爸爸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又问我国光是谁的儿子。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大人们总是这样,在聊到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到去追问这个人的父辈是谁,他们家原来的情形怎么样。这对我来说,都不是兴趣所在。学校里的同学只有在骂人的时候,才去关心对方父亲的名字,把名字赤裸裸地叫出口就认为是一种咒骂,再恶毒点的就是带上对方父亲不怎么好听的绰号,比如癞头阿三之类的。

爸爸并没有死心,他又问我,那他是不是新林村人?我说是的。

我对国光仅有的了解是他家开小店,家境在同学中算优越的。有一回,他用报纸包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牛肉来了教室,把班里的一帮同学馋坏了。我也从来没看到过牛肉,牛倒是见得多了,农忙的时候干活全靠它,但我们那里从来不杀牛,集市上也从没见过卖牛肉。

国光说,是因为他上学快迟到了,来不及吃饭,他爸爸才割了这么一块牛肉给他,让他饿了的时候吃。看到那么多咽口水的同学围着他,国光突然来了兴致,他说,谁让他打一个耳光,他就割牛肉给谁吃。

起初谁也没有发出声音,一阵静默之后,一个叫云飞的同学跳了出来,他像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举了一下手说,我来!人群推来攘去,给他挤出一条缝。他钻了进去,又说了一句:牛肉,我没吃到过。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又摸了摸自己的左脸,似乎为哪边的脸挨耳光有点犯难,最终,他伸出了左脸,牙齿咬得紧紧的,脸上的肌肉绷成了一块板,那尖嘴猴腮的模样特别逗,但我们谁都没有笑。

国光毫不犹豫,“啪”地一声打了上去,这一下,让我们看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仿佛打在了自己脸上。云飞叫了一声说,“哇,这么痛!”他使劲地搓了搓自己的脸,然后说,“好了,牛肉可以给我了。”国光拿出削笔刀,从那块牛肉上切了薄薄的一片,云飞又叫了一声,“这么小!”

云飞过后,像头羊跳下了悬崖,别的同学纷纷跟着往下跳。这件事,幸亏没有人告诉老师,不然国光肯定会挨老师的批评。

那次,国光破天荒地切了一片牛肉给我,跟我说,不打耳光,送你吃。惹得别的挨打的同学纷纷抗议,国光说,他手也打痛了,不想打了。那次之后,我对国光好感倍增。

说到国光家开小店,爸爸确定了国光的父亲,他言之凿凿地说,那不会有错的,他爸爸跟我当年也是同学,跟在我屁股后面甩也甩不掉。

我恍然大悟,一个地方读书,很可能世世代代都是同学关系。

爸爸又说了一句,他家全这个德性,好吹牛,吹牛能吹翻天。

我尴尬地立在那里,爸爸大概突然意识到这么说有什么不妥,也没跟我继续聊下去。吃饭的时候,他无意间又提到了国光,他说,你那同学的妈妈很早就死了,死于车祸,还挺惨的。这句话引起了妈妈的兴趣,两个大人开始聊一些细节,完全撇开了我。那顿饭,我吃得有点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