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

十岁那年,我不得不离开村子去镇上。用我爸爸的话说是,学校到顶了,我的头皮已碰到天花板了。

我的一二年级,包括学前的幼儿班都是在同一个教室里完成的,老师也只有一个,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代课教师,村里除了她家里人,其他人都叫她老师。教室里的一块黑板被划成三部分,上完幼儿班的课,接着上一年级的课,最后轮到二年级,依次填满内容,谁也无法阻止一个幼儿听高年级的课,当然,高年级的人也被迫不停地温习幼儿园的知识。

我们一个学龄段大约六七个人,照理说我是可以跳级的,只是那时候并不具备相应的条件让我完成跳级。我每次都考一百分,考得老师也有点心慌,她总在找各种理由说我骄傲自满,其实我没有。

十岁那年的夏天,我从这个学校毕业,毕业典礼开完以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捉泥鳅,老师叫住了我,她看着我,叮嘱我不要给她丢脸。我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红着脸站着。她仿佛有很多话想交代我,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长长的暑假结束以后,我们去了镇上的小学。那学校真大,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我童年的第一次忧愁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从学校报完名回来,爸爸告诉我,那也是他读过的小学,以前是个庙,在那里他完成了这辈子所有的学业。

他还问我某某老师在不在,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人。爸爸说,他头发雪白,面色通红。我还是没有任何印象,上学的第一天,我不可能去关注某个老师,除非是自己的班主任,我们的班主任姓邱,是个小伙子,据说刚刚从师范毕业。对于这么年轻的老师,妈妈显得很担忧,她说老师很要紧,没有经验,很可能会影响学生的成绩。

事实上,妈妈的担忧是多余的,第一次单元测验,我又考了满分,而且是班级里唯一的满分,这让邱老师也对我刮目相看。他认为,像我们这些从村小上去的学生,大多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很可能跟不上原来就在那里读书的孩子,但我是个例外。

唯一让我苦恼的是我的普通话,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跟我同村的小伙伴都被我们原来的老师教出了浓厚的方言口音。我记得在邱老师的语文课上,他喊我起来造句,我把“爸爸妈妈”的发音说成了台湾口音,惹得整个班级哄堂大笑。

那是我觉得非常丢脸的事,尤其是坐在我背后的国光,他后来经常把我独特的口音挂在嘴边,用来取悦班级里的漂亮女生。

那以后,我变得不太爱说话。

爸爸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经常问我一些关于学校的事。那时候,我理解不了爸爸的世界,我觉得大人的世界是比较难懂的。妈妈说我爸爸曾经跟谁谁谁好得穿一条裤子,但在我眼里,爸爸就是一个人,没什么朋友,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去十里路以外的石灰厂上班,然后一身灰尘地回来,灰头土脸的日子让他几乎不跟别的人说话。爸爸的好朋友其中有一个在我们自己村里,我看他们见面也不怎么聊天。

曾经为这事,我质疑过妈妈,妈妈只说了一句,那个人结婚的时候,所有的重家具都是你爸爸一个人替他扛回家的。这还是没能打消我的疑虑,倒给我留下了一个印象,在那个人结婚前,爸爸跟他是非常好的朋友,结完婚后,两个人就成了陌路人。

随着对学校的慢慢熟悉,我果真看到了爸爸所说的那个头发雪白的老师,他已经不教书了,在教务处工作,看上去像个元老。爸爸跟我说,那是他的老师,头发年轻的时候就雪白了,不是病,是品种的关系,他好酒,红润的脸色是长年喝酒喝出来的。爸爸还跟我说,如果有机会,让我告诉他,爸爸是谁,他肯定还记得。

我想爸爸说这些话可能是想让“白头”老师在学校格外照顾我一点。只是按我的个性,是不会主动去跟一个陌生老师接触的。

在学校里,说来也奇怪,我们村一共去了六个人,被均分在两个班里,到了一个新环境,原来的友谊仿佛都被抛到了一边,平时在其他同学面前,谁都不主动地跟对方打招呼。仿佛被同学看出我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国光虽然取笑过我,但他跟我的关系却比我跟其他人都好。学口音那件事,我知道他不是针对我一个人,他遇见谁都取笑,不管你生不生气,他自己会很快忘了这件事,没心没肺地跟你聊天。他好吹牛,早自修之前、每堂课的休息间隙,就听他在那里高声大气地说话,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先哈哈大笑,笑声缭绕在教室密闭的空间里,热气腾腾,需要很久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