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市(第4/5页)

我本来想说可以让大伯来帮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这么说会让妈妈生气的。妈妈看我不说话,她趁热打铁地说:“妈妈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把爸爸忘了,放心!这个屋的主人永远是你爸爸,我们把你爸爸的照片一直挂在这个屋的墙壁上。”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爸爸,那是他参军时拍的照片,跟我印象中那个每天清晨开着拖拉机运石灰的爸爸并不很像。他退伍回来后,也没正正经经地拍过照片,大概就是这张照片惹的。在最好的年华面前,人就活得越来越潦草,直至不修边幅,胡须满面。

妈妈一直在旁边热切地等待着我的回应,我看着她说:“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会不要我?”

妈妈呆了一下,她缓过神来,突然一把把我搂进了她怀里,她哭了,她说:“不会的,妈妈宁可不嫁人,也不能不要你!”

也很奇怪,妈妈让了步以后,我心里反而没那么排斥那件事了。我安慰她说:“让我再想想,说不定再过些日子,我会同意。不要穿白衬衫的,也不要拎公文包,还不许是个白胖子。”

妈妈被我说笑了,她说:“那个人不会来了。”

那之后,夏天就来了,那年的夏天跟以往有些不同,一连二十多天的红太阳把大地烤成了一块一块规规则则的豆腐干。我恨不得每天都泡在水里,暑假也没别的事,我一直在水库边钓河虾。有一天回家我看到了久违的奎叔,他是我爸爸生前的好友,以前常来我家,爸爸过世后,他不太来了,大概觉得跟妈妈这样一个女人没什么好谈的。

那天进家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堂堂正正地坐在八仙桌前喝茶,那架势跟以前不太一样,爸爸在的时候,他常常躺在我们睡午觉的竹榻上,有时候穿一条灯笼裤,拖一双拖鞋,用一只手支起脑袋,像个醉罗汉。那天,他的脸色很严肃,妈妈则坐在另一侧,脸红得很厉害,她也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不停地喝茶,拿茶杯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仿佛有一种惊慌的劲头还没有缓过去。

我喊了一声奎叔,他只朝我看了一眼,没有从跟我妈妈谈话的语境中脱离出来的意思。我听到他跟妈妈说:“阿发没了还不到一年,你就带回一个男人,这让他有了想法。”

妈妈争辩道:“又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他只来了一下就走了,什么事都没有。”

“别人不这么看,以为你没了男人就过不了日子了,这话说出来不好听,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看到妈妈抹了抹眼角,她说:“阿发没了,他们谁都想欺负我,连阿发的丧葬费都没让我经手。”

“你现在就别为钱的事去争执了,越想钱,人家越觉得你有问题。存在儿子名下不好吗?做父母的哪个不为孩子考虑的?”

妈妈不再说什么,奎叔后来就站起来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妈妈感激起他来,说:“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奎叔摆摆手,意思叫我妈妈别多说了,他走到门口,突然有些伤感起来,说:“要是阿发还在,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家里少个男人总是不行的。”

我渐渐听出点门道来,好像是妈妈被人欺负了,奎叔救了她。

妈妈听了奎叔的那句话,仿佛有些感动,她送到了门口,站住了脚步说:“有空多来串门,阿发不在了,我也把你当自家兄弟。”

如果在以前,我肯定会对妈妈的这句话有所警觉的,爸爸过世后,她跟别的男人说的每句话我都会在脑子里转一遍,唯有这次,我觉得很自然。

我问妈妈是不是发生了难堪的事,是奎叔救了她,她很吃惊,她说她低估了我的理解能力,以后不能再把我当孩子看待了。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动了心思,我想如果以后妈妈要找对象,最好是找奎叔这样的人。我把这个念头埋在了心里。

妈妈说:“你爸爸离开得太突然了,有些事情都来不及交代,只能我们自己张罗。你奎叔是个好人,可惜他也很不幸。”

妈妈指的是奎叔的老婆是个弱智女人,据说当初生女儿的时候,她把女儿生在了马桶里,差一点淹死。是奎叔看出了苗头,问她在干吗,她说上厕所,奎叔看她神情不对,一把把她拉开马桶,果然婴儿掉在了马桶里。

在这样的家庭里,奎叔总要付出得比常人多,但这事不能拿出去跟人说,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忍受。好在老天有眼,他的女儿长得像他,异常乖巧,三七市的人们都很喜欢她。

妈妈问我在想什么,我这才发觉自己出神了,我说没什么,让她把欺负她的人告诉我。妈妈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说:“干吗?小孩子不该掺和大人的事。”

“你告诉我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