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马良很少在走路的时候东张西望,因为他看到的世界是一高一低的。

那天他又来到了好朋友浩明的钟表修理铺,工作棚很小,里面装下两个人,转身也显得十分困难。浩明坐在小窗口前的高脚板凳上,右眼戴着一个显微镜,正在修理一块古老的怀表。马良一进门就抱怨:“你这真像个鸟笼,长年待在里面不闷吗?”

“让我待外面才不习惯呢。”浩明瓮声瓮气地说,他冲马良甩了一下头,意思是让马良自己找地方坐。

“这哪有坐的地方!”

浩明指了指紧挨着门的木箱说,“那里不是能坐嘛,你把上面的钟拿掉。”

马良把挂钟拿了起来,又觉得无处安放,浩明伸出手说:“给我,拿给我。”

马良看他坐在那里不动,上身像皮筋一样可以拉长,手臂一舒展,把那口挂钟挂到了墙上。马良坐下后,浩明继续埋头于他的钟表修理,只是脑子分了一半出来聊天。

“你应该找点生意做做。”

“我也想啊,能做什么呢?”

“你过来,到这来看看。”浩明把窗口的位置挪了出来,马良凑上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这有什么特别吗?”

“猜猜前天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见到一个人,怕费鞋底,光脚走路,两只鞋拎在手上。”

“谁这么吝啬?”马良又凑近小窗口,这回他果然看到对面的马路上一双双走来走去的鞋子。

“这不是个做生意的机会吗?你可以在我旁边开个修鞋铺。”

“那些行头得垫本钱啊,家里棉花都卖了也凑不齐这个数。”

“你先把棉花卖了,不够我借给你。鞋子每个人都要穿的,这个生意做不完!”浩明讲到兴起,把右眼上的显微镜摘了下来,那只眼睛因为长期戴显微镜,原先的单眼皮变成了很深的双眼皮。“照理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最不关心的就是两条腿,穿什么也好像跟我们没有关系,但做生意是赚别人的钱,他们缺什么就卖什么。”

“你真有经营头脑!”马良说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他觉得一个人的脑子如果长期不用,真的会生锈,反而用得越多,灵感越会源源不断地找上门。这跟浩明修钟表一样,长期从事修理工作,让他拥有了一对异常灵活和发达的上肢。

他的身子其实像一株虚张声势的萝卜,从外表看,绿油油的,长势很喜人,底下却萎缩得很可怜。这也是浩明白天从不离开那个“鸟笼”的原因,有人曾经在星夜看到过浩明打烊回家,他们是这样形容的:浩明只有半截身子,用手走路,粗一看以为地里的庄稼活了,仔细一看那其实很吓人。

浩明选择在天没亮上班,天黑透才回家,可能有这方面的考虑,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吓到别人,或者被别人讥笑。久而久之,这个习惯已无法改变,成了他生活的铁律。

马良看着浩明,有时候会有一种庆幸心理,这种感觉藏在心里,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他知道两个人走得这么近,好得无话不谈,都源于同病相怜,作为朋友是不应该有这种谁更幸运一点的比较的。每次这个感觉一露头,他就拼命地想浩明的优点,来压制心里那阴暗的部分。

马良对浩明的赞美也是由衷的,比如这次开修鞋铺的点子,很明显整个三七市只有浩明想得出来。如果别人想到了,早就开起来了,还轮得到他?马良说:“你这把火放大了,我现在身上的血要沸腾了,只想早点回家卖棉花去,收购棉花的朱八今年你有见到过吗?”

“等着别人来,你还不如自己主动点。”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他?那价格会压得很低的,这家伙算计得精。”

“你以前不是弹棉花吗?原材料价钱哪有成品卖得高。”

马良觉得浩明的脑袋真的神了,这几乎是一本做生意的百科全书啊,随便翻一页就能找到发财的秘诀,他说:“浩明,你怎么不早说啊,早说我可能现在是万元户了。”

浩明不屑地笑笑说:“这种事情也就跟你说说,你看过别人赚钱的事到处说吗?亲兄弟都不会吭声的。”

这句话让马良听了非常感动,他说:“虽然我们不是亲兄弟,但我以后就把你当亲哥哥。”

浩明说:“这话太肉麻,我不爱听。”说着,他重新戴上了显微镜,继续埋头于他的钟表修理。

这兄弟间的一把拉,让马良从泥沼中挣脱了出来。那年气温也比往年冷,他弹的棉被销售很火爆,一口气取代了朱八,把三七市所有农户的棉花都收购了。弹着弹着,修鞋铺的行头从那根好听的弦下生出来了。

修鞋铺落成之后的第一笔生意是浩明给的,他从“鸟笼”里翻出了两只鞋,丢了出来。浩明的嘴巴凑近了“鸟笼”的小窗口,他说的话像从喇叭中放出来:补两块鞋底,练练你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