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第2/8页)

田老在家里完全卸下装饰,呈现出一个老人的老态。他出门常戴的鸭舌帽不戴了,脑门又大又光亮,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全部花白,他的牙齿也是假的,跟我说话的时候,他还像小孩耍玩具似的,把他那副假牙从嘴巴里滑来滑去,磨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来。他说他跟我是一见如故,我们是忘年之交。我有些诚惶诚恐。

其实采访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他家的客厅里摆放着几个很精致的相框,倒不是相框有多别致,而是相框里的人,那是田老年轻时的照片,那照片怎么形容呢?就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外国电影中的英俊小生似的,照片已经泛黄,但英气仍在,每一根头发都熨贴得一丝不苟,眉宇之间像画出来的,眼神似乎能隔着相框透出似有似无的款款深情。那时候,我就在怀疑,田老的老婆是不是迷恋上了这些照片?照片里的人沧桑迭代,但始终活生生地生活在她身边。

我和鲁班在采访田老的时候,也顺带着问过他老婆,在别人眼里,两个人年龄相差这么大,是很难走在一起的,她为什么决定跟田老厮守终生。他老婆支支吾吾地不肯出面接受采访,只说田老的为人对她影响还是很大的。这很明显是句托辞,要论影响,可以在人类文明史上随便找一个人,那影响肯定比田老要大得多。

电话一直响到我快没耐心,正准备挂掉时,被接了起来,是个老人的声音,我问他是田老吗,那边问我是谁,从声音里基本可以辨别出来,这应该就是田老。我说:“我是报社的三七。”我知道他听觉有问题,又提高了嗓门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他停顿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说:“记得啊,你以前来采访过我,后来调到省城去了。”我还没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在电话里说:“我身体还可以,耳朵聋了,装了助听器,但效果仍旧不好,电话里回声太大。我现在已经九十七岁了,平时也不出门了,到这个年纪,接下来就是生老病死。”他说到生老病死的时候好像特别轻松,语气跟上街买菜差不多。

接下来,他跟我说,娜娜(他老婆)出去跳广场舞了,他正在家里看电视,放的是中央台,正在放南京大屠杀。他停了停,问我近况怎么样?我在电话里说,还没说两句,就被他打断了。他说,这跟两个人在狂风中交谈差不多,你大着嗓门喊一声,一阵大风就把话给刮跑了,我耳朵追不上。

我听得出来,他情绪有些沮丧,正在为怎么安慰他犯难的时候,他说,能不能给他写封信,把我这几年的情况在信里说一说,他说我们是忘年之交,我打电话过去,他感慨很多,也谢谢我这么多年了还想着他。他又说,最好能在信封里寄几张照片过去,把我的家里人,包括爱人、孩子,一起拍个照片寄给他看看。

最后,他在电话里说到了鲁班,说前几年刮台风的时候,大水把他住的小区都淹没了,齐腰深的水,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鲁班第一时间赶到他家去探望,让他非常感动。他说他知道我们都忙,这几年,他也没再见过鲁班,但心里一直挂念着。

这个电话一直是田老在说,我在听,我知道我说了等于没说。他说了很久,不止一次地叮嘱我写信给他,他说他会给我回信的。

挂了电话后,我的心情也久久平复不下来,我决定给田老写信。那天是个周末,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家里,我爱人带着两岁的儿子在阳台上晒太阳,孩子每天都兴高采烈的,在和煦的阳光下跑来跑去。我爱人跟我说:“这么好的天,下午带儿子去西湖逛一下?”

我正在书柜上找信纸,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除了书,连纸也找不到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问她哪里还有纸。我总是这样,家里只要找不到东西,就会问我爱人,她其实记性比我差,但家里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总有一个准确的方位感,她问我找纸干吗。我说要给人写一封信。

她很惊讶,说我都多少年没写字了。我说是的,自从有了电脑,好像是没正儿八经地写过字。她牵着儿子的手过来帮我找纸,还神秘兮兮地问我给哪个人写信。我说放心,不是情书,田永年还记得吗?他还活着!

“哦,他年纪很大了吧?有没有一百岁?”我爱人也知道田老,因为我之前跟她说起过,她也问过那幅一直跟着我的画。我把刚才电话里的情况跟她简单地描述了一遍,我爱人一边帮我找信纸,一边问:“他的老婆还跟着他吗?他们感情还好吗?”

我说那只能自己猜,这些问题太私密,八年不联系了也不能问这些问题,会冒犯人家的,再说田老耳朵看来是真不行了,问了他也听不到。我爱人说,活那么长寿真难以想象,她只想活六七十岁,身体败坏了就迅速死掉。我说,这又不由自己说了算的,有些人想长寿还做不到呢,中国出了那么多皇帝,寻找长生不老药也可以写部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