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第5/6页)
“她这么热情?你们一开始就对上眼了?”
“那倒没有,后来她爹也喝上青稞酒了,酒这东西就这点好,一喝下去,什么芥蒂都没了,你来我往,话也多了。她爹说我那乞丐兄弟一家以前是驯鹰的,打猎时经常一起出去,打伤的猎物跑远了,就放鹰追逐,没有失手过一次。遭遇变故后,那些驯鹰的工具都放在了他们家里,他还从柜子里找出几个嵌在镂空的花篮上面的精致的铜环,皮做的油光发亮的套袖,连着丈许长双股麻绳的皮条子,卓玛她爹看着这些东西就掉眼泪。喝酒的时候,桌子底下来了条乌黑的狗,卓玛她爹说,人都走光了,屋子也空了,这些畜生特别凄凉,他把那些苍鹰都放生了,那些家伙有灵性,一圈一圈地在头顶盘旋,不肯飞走。他拿大竹竿赶,羽毛散落一地,最后才恋恋不舍地飞远。这条狗如果在平时,他也不打算要,多养一条狗就多一份粮食,无奈它出生后从来没离开过它主人,现在主人没了,只好他收留了。唉,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掉眼泪真是一件伤心的事,你不好意思劝,只能在旁边沉默。全家跟着都沉默,那天竟然下雨了,雨声从远处跑步过来,很清晰,我听到卓玛家的瓦片上雨点从稀疏到密集,这时候,卓玛的妈妈说了一句,半年多没下雨了,贵客招风雨。然后酒桌上又恢复了生机,那天喝得大醉,不省人事。”
我趁着喝茶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说:“这故事一时半会讲不完了,要么改天再讲?”老梁意犹未尽,他看了看表,惊叫起来:“哦,已经快十点了!是该回去了,你手机号码留一下,多少?我拨你。”他拿出手机,摁号码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戳,仿佛很少用手机。
存了我的手机号码,他背起了行囊,又恢复成风尘仆仆的样子。走出茶馆,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在西面,他说:“那好啊,一起走,我们住同一个方向。”走几步,他又问我:“你哪个小区?”我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小区的名字,他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就住在隔壁的小区,怎么这么近,从来都没碰到过你?”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那里住了快十年,到现在楼上住着谁还不知道。”
我们一起走到了公交车站,因为临近深夜,站台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其中有一对情侣,他们仿佛刚刚从电影院看完电影出来,温差太大,女孩把两只手都插在她男朋友的衣服里面,恨不得整个人都被她男朋友的衣服包裹起来。老梁也注意到了他们,我怕老梁会触景生情,千方百计地帮他转移注意力,我指着公交车指示牌说:“好多线路末班车是9点45分,实在坐不上,我们就打车回去吧,反正也顺路。”老梁看着指示牌说:“不会的,末班车9点45,开到这里10点多了,再等等!”
好在那对情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跳上车走了。这时候,紧接着一辆公交车驶到了跟前,我还没看清线路,老梁催着我上车,我就跟他一起上了车。
车上除了司机,一个人都没有,我笑着对老梁说:“今天包车了,包公交车,难得!”老梁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靠后门的座位坐下,我也坐了上去。老梁的诉说欲望经过外面一冻,仿佛彻底消退了。
我是第一次乘坐深夜的公交车,可能很多人都没有这个经历,末班车一路开过去风驰电掣,但每到一个站台,司机都会按照白天繁忙时的程序一样,打着靠边停的转向灯,慢下车速,广播里提示站台的名称,到达站点,然后先开后门,再开前门。我探出车窗看到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司机又关上前后门,打着车子起步的转向灯,广播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机械地报着下一站的名称。一连好几站都是这样。
我跟老梁悄声说:“这个司机怎么那么刻板,没人了也停?有点像程序设计好的机器人。”老梁默不作声,我说:“你怎么了?上了车以后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时候车厢内光线昏暗,我只看到老梁靠在椅背上发呆,随着公交车的行进,路灯的光会“哗”地一下倾倒到车厢内,借着那一闪而过的亮光,我看到老梁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那天下车后,老梁冲我挥挥手就快步走了,我抬眼看了一下远去的公交车,上面的线路牌上印着“315”。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老梁,他后来给我发来一条很长的短信,短信里他告诉我,他又去西部了,跟他的乞丐兄弟又相遇了,然后又去了卓玛的家里。跟他上次跟我说的行程几乎一模一样。他说在卓玛的家里,他看到了卓玛她爹,这个会举起猎枪射人的男人已经迅速溃败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卓玛她爹告诉他,年轻时,他曾经错杀过一只苍鹰,为了求得安宁,他把那只苍鹰剖膛开肚,抹上蜡油,制作成标本,供放在庙宇的屋檐下。现在他看到那具已经空洞了几十年的苍鹰标本,常常会害怕,过去那么多年了,那具苍鹰的标本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射出让人生畏的寒光,他怀疑那只苍鹰的灵魂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