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

老梁看见我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走过了呼童街的拐角,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余光告诉他,有个熟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犹豫着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然后调头往回赶,果然在人群中发现了我。他说,“你太扎眼了,身板薄得像页纸,就在人群里飘来飘去。”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一眼胸口。

我看到他缩着脖子笑起来,“你不觉得你往哪里一站,四周都是胖子吗?”

我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在心里盘算着跟老梁有多少年没见了。我有个习惯,见到陌生人热络不起来,像老梁这样很多年没联系的人,跟陌生人差不到哪里去,顶多也只算曾经的熟人,我很好奇,他仿佛昨天刚见过我,没有任何生疏感。

我诧异地看着他,却被他身后的大屏幕吸引了过去,那块大屏幕是呼童街老街改造的产物,经常在上面放一些旧兮兮的传统戏曲,那天阴差阳错地放着《卓别林》,顿时卓别林的舞台放大到了现实中,我感觉老梁好像刚从戏中走出来,特别的不真实。

“我刚从西部回来。”老梁指了指身后驮着的大行囊,“西部太大了!”

他热情地看着我,我从恍惚中微微回过神来,生硬地憋出一句话:“有多大?”

“一条马路通到天边,邻居串门得走好几十里。”他说得略微夸张,但我感觉他不像在吹牛,他因为激动,有个唾沫泡一不留心从嘴角鼓了出来,像极了一只青蛙,他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继续说,“看惯了西部的辽阔,回到沿海地区感觉特别拥挤,似乎一抬头就能碰到别人的鼻尖,拥挤得有压迫感。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这不我一回来就碰上了!”

“这跟拥挤有关系吗?”我很惊讶地问道。

“怎么没关系?拥挤就是空间小了,把你放西部去,我什么事都不做,专门找你,估计还得找十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他把两个食指叠成一个十字,似乎在加重语气的份量。

老梁这么说的时候,我脑袋里出现了画面感,仿佛我真成了西部苍茫大地上的一只蚂蚁。可是我理解不了,老梁为什么特意把西部说得那么大,好像西部幅员辽阔跟他家有关系似的。我不屑地说:“地方那么大,住的人那么少,活着不寂寞吗?”

“要的就是寂寞!一个人在那里特别的寂寞。不过大有大的好处,唧唧歪歪的事情比较少,时间全部是你自己的,很多我们这里想不开的问题,在那里抬头看看天空,低头看看大地也许就能好很多。”

我觉察出点味道来,老梁是生活上碰到问题了,去西部散心去了,什么问题非得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寻求解脱呢?我没有问他,觉得这么问太冒昧了,只有很熟的人才可以这么问;再说我也没有很强烈的兴趣知道原委,这些年我有一个习惯,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东西尽量少掺和,心里装了太多别人的东西,会让自己很累。

老梁咽了口口水,喉结像个活塞上下抽动了一下,他说:“前阵子的315公交车爆炸案你听说了吗?”

我点了点头,当时有一阵新闻铺天盖地的,到处在说这个事,我只记得有一个还在读书的女大学生也死在了那趟公交车上,我看过那人的照片,水灵灵的年华让人顿生惋惜。但我敢肯定,这个爆炸案在一般人听来跟弹爆米花没啥区别,都是一声巨响,然后几十条人命烹饪成茶余饭后的大餐,谁都没有悲伤。

老梁不同,他说他的女朋友在这趟死亡客车上,是不是那个女大学生我不知道,老梁当时就红了眼眶,他说:“我什么都无所谓,让我瞬间变成穷光蛋、恶棍,人人朝我身上吐口水,甚至扒光了衣服游街也没关系,我真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好不容易有了牵挂,一声爆炸过后全没了!”

我听完老梁的诉说,尴尬地站在一旁,那情形如同逛马路时遭遇了一场葬礼,你莫名其妙地被卷进去,还得陪他们一起悲伤。我跟老梁坦白:“我可以同情你,但我不会安慰人。”老梁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唐突,他说:“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说出来了,这里会好受些。”他摸了摸良心的位置。

老梁的自来熟,我虽然有些接受不了,但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听听他的故事,太没人情味了。我说:“你女朋友怎么在那辆车上?”

“是啊,我现在想想这几率也太小了,每个人的命都被安排好的,想躲也躲不了。那天她千里迢迢地从青海飞过来,大概飞到这里的上空时,她偷偷地打开了手机,发短信问我这里的天气。我回复她说正在下毛毛雨,她调皮地告诉我发短信的时候,她正在飞机上的厕所小便。”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什么意思?回味过后,我恍然大悟:“哦,意思是说—她天上撒尿,地上就下雨?那下的是她的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