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 家园 美 读沈从文(第2/3页)
无论在沈从文对自然、野性、生命的期待还是对梦幻家园的遥望背后,都有着他对美、意义、爱的无限追求。我想这正是他的文字之所以卓然的原因。他的视野没有囿于现实的情景。他的感受里潜伏着一种隐秘的指向,所指之处是我们都无法说出又为之疼痛的家园、爱与归宿。这种作为推动力的指向在沈从文的小说里并不是一目了然。他的散文表达得更清楚。在《看虹摘星录》的后记里,他表达了他对文学的看法。“文学艺术只有美或丑恶,道德的成见与商业的价值无从掺杂其中。精卫衔石,杜鹃啼血,事即使不真实,却无妨于后人对于这种高尚情操的向往。”在《烛虚》里,他说:“智者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残废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这是关于生命意义的追索。同在这篇散文,他关于爱的体察,令人惊心动魄。“爱与死为邻。”沈从文在此提到的不仅是男女情爱。它与美相通,又无所不在。它在趋于极致之时只有死亡才能与之抗衡。在强大的同时又无比脆弱,毗临死亡。沈从文在精神上艰难掘进。他因此承受着超乎常人的痛苦。他在《生命》的开篇就说道:“我好像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接下来又坦白道:“因为追究生命意义时,即不可避免与一切习惯秩序冲突。”在另一篇散文《长庚》中,他还承认自己“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精神上的追求越深,随之而来的痛苦也就越深。这大概是无法摆脱的事。深渊般的痛苦总会导致精神上的病态,这时就特别需要一种同样深度的力量与之平衡。追求者也由这更深的抗衡变得更强大。这是在刀子尖上跳舞的事情。沈从文在散文里好几次提到疯狂和自杀,他说:“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作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那么,在这精神炼狱中,他又是以何种方式稳定住自己的?
我注意到沈从文身上有种温润的女性气质。这种温润的气质显现在他的文字里,常常变得水气氤氲。他在叙述上并不急躁。故事的节奏也不快。很多篇章温婉有致,有种流动感。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他写道:“小小的河流,汪洋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沈从文是在水边长大的,小时候他就常因逃课游泳而挨打。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这种影响首先表现在选择题材上。沈从文的很多故事都与水相邻。更深一层,表现在他气质的形成上。沈从文尽管承认自己血管里流着楚人的血,而他在顽强中总是显出一线柔和,乃至随物赋形的大气来。他的生命里仿佛有一条长河在滔滔不绝地流淌。他不断地从水中吸取,挣脱束缚,流向无穷无尽。水令他自身也开始流动,变得宽容、坚韧、宁静。他在《一个传奇的故事》里写道,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无坚不摧。这样的“兼容并包”自然对他精神上的挣扎有所缓和。
平衡着沈从文的另一个源头是泛神论。他对神性的体悟最初来自对水、野地、乡村的亲近。在这样的亲近中,他与自然融为一体,与自我重新相遇,并唤醒沉睡于心的蛙鸣、月影、风吹。神性体验在令他纯粹的同时也带给他悲凉。这与他追寻美的状况很相似。他在《潜渊》中也点出了两者的相通之处。“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和完整处。”随后他又说:“生命具有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易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在此他点穿了追寻美与神性的内在困难,即精神越是高升,越是接近神与美,就越是反差出肉体的可鄙和肮脏来。
他反复提到“神在生命本体中”。这种与生命同在的体验,犹如从天而降的花朵和光芒,从深处平息他的焦灼。他在散文中屡次提到上帝、佛陀,并且写下了几个佛经里的故事。他不是宗教徒。他以感受水的方式去接近救赎和佛性,并以自己的方式化合了他们,令那样的光辉在体内流转不息。泛神精神令沈从文谦卑。后来他沉痛于“神的解体”。而这样的沉痛是面向外部的,我想他从没失去过自己的信念。
在此我写下我对沈从文的感受和理解。像沈从文这样的作家,我想是阐释不尽的,他让我们看到了梦幻般的湘西和女儿,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渴望。对这样自成寰宇又直指人心的作家,我总是反复打开他们的书,并在合上书页时对他们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