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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没他干的事,小丁说,那我就吃去了,凉皮马上就光了。

我说,你们光吃凉皮,我的打卤面谁吃?这是我的长寿面!

小丁说,放心,会有人吃的!

出门又补上一句,叶老师,这个楼装修的人多,周围有谁要做凉台架子,你让他跟我联系,我的手机号码是123456789,二十四小时开着。

小丁不愧是商人,他比外头那几位傻吃傻喝的主儿精明,有心计。

果然,打卤面端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撂下筷子不吃了,腊羊肉剩下一小块,那是象征性留给寿星佬的,凉皮吃得精光,连酸汤儿也喝了。几个人脑袋扎成一堆,正商量着元旦到西安去,吃遍西安小吃,游遍西安古城,始做蛹者,就是插队知青刘二东。

在我的要求下,大家吃了打卤面,有的人就是喝了几口卤。赵筱莉说要是没有前边这些吃食,我的打卤面做得未必够;刘二东说卤打得比铺子里丰富有味儿,就是太淡了;刘大可说一吃就知道是美食家打的卤,讲究;小丁说想把剩下的卤带走,让他的工人也见识一下北京打卤面。我说,我真后悔把西安的东西给你们拿出来,整个一个喧宾夺主。

赵筱莉说,你改天要是再请一遍打卤面,我们不反对。

刘二东说,还是西安饭有味道。

我说,想得美,告诉你,过这村没这店啦,想吃西安饭,打火车票,往西!

吃完了饭唱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唱《数九寒天下大雪》、唱《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唱《生产队里开大会》;赵筱莉的嗓子好,用美声唱《我爱你中国》,把画轴震得沙沙响;刘二东的京剧《盗御马》从插队时候就是保留节目,“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听得人叫好不断;刘大可会唱评剧,一句“列宁我打坐在克里姆林宫”能把人笑翻;小丁的歌《决战二世祖》是新潮,那冈冈的粤腔让我终归也没听懂是什么内容。临到我,大家一定要听秦腔,我自信只要贾平凹、陈忠实不在跟前,我什么样的秦腔也敢唱,就说了一段《教学》: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大家说陕西人很幽默,问我这个段子是在哪儿学的,我说在会上学的,甲说一定是政协会上跟哪个名角学的。

……

下午,一帮人闹哄哄地走了。关上房门的一霎那,我有一种崩塌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就是在和大家推杯换盏,满脸堆笑的时候,内心也保持着一个封闭孤独的自我。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独处时感到冰窖似的悲凉,混迹人群,又烦乱不安,有种难堪的忍耐,大概真的是老了。

乱过之后的房间显得空旷,盘盏乱糟糟地堆在水池里,我端了杯茶坐在沙发里不想动弹。腰酸背疼,感到了从里到外的累,60岁的生日,当了一天伙夫,当了一天老妈子,当然是自找,是自己愿意。热闹归热闹,可是心里不热闹。

穿着拖鞋的脚肿胀得厉害,脑袋发蒙,血压可能又高了。胃一阵痉挛,我喝了一口茶,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我其实没吃什么东西。给自己冲了一杯藕粉,喝了一口,不是味儿,没有藕的清香,没有桂花的甜润,完全是一碗土豆粉芡,有其名无其实。现在什么都跟过去味道不一样了,变化的岂只是藕粉!

起风了,有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咚咚的。一场秋雨一场寒,从今天起,北京的天就该渐渐冷了。

脑袋里一片空白。往事都已升华散尽,化作了纯净的气体,失去了发酵、喷发的热力,只剩下沉静和淡漠。手碰到落地罩上,那是一只圆润的松鼠,怜爱地抚摸着,是的,回家了,四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这不是梦,手下的松鼠可以证明。但此松鼠非彼松鼠,此落地罩非彼落地罩,此家也非彼家,物非人非,活了60年,我究竟是谁,活了60年,我究竟干了什么,反省自己,辄深怅惘,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所就,老大不小,还自欺欺人地搞什么回归酒席,虚荣、张扬,真是浅薄极了。

外面的街灯亮了,楼下公园里的每棵树都从下面用绿灯照着,把树照得假模假式的不正经。绿色的光反射到屋内墙上,惨绿惨绿的,恭王孙的书法在绿中发着悠悠的光。我奇怪,这幅字自从挂上那天起,,忙碌的我竟从未揣摩过它的内容,便将那清峻的书法一行行细细辨认:

沧海茫茫天际远,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云外片帆山一线,殊方莫望衡阳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