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站在新房门前,将钥匙插进锁孔,听到了“啪”的一声,一霎那,心里还真有点儿激动,尽管三个月前我才离开这里,但那是装修,不能算是正式回家,现在是提着包正儿八经地回来了。

多少次,梦寐以求的回家,想的是推开房门,父亲在八仙桌旁边坐着,喝着他不变的茉莉双熏,眯着眼睛哼着《逍遥津》;桌后的条案上有粉彩的帽架,墙上是祖父画的西山山水,两边是父亲写的对联“丹霞出明月,和风动溪流”;母亲会从套间赶过来,穿着毛格子的夹旗袍,梳着元宝髻,穿过“松鼠葡萄”的落地罩,伸开臂弯将她的老闺女抱住;我会坐在鼓凳上,向父母细说分别以后几十年的喜怒哀乐,我会嚎啕,母亲也会跟着掉眼泪;老七呢,他只能站在一边搓手,低着头不言语。莫姜会适时地出现,请示母亲给我做什么吃的。母亲会说,这还用问,先给丫丫做碗汤面,垫补垫补;莫姜的汤面可不是一般的汤面,那是鸡汤、冬笋、蘑菇、香菜、葱花、外带卧鸡子儿的龙须面,吃了一碗绝不会说够的;我还会被安置在西屋我的老住处,临窗是曾祖留下的书案,我曾经奇怪书案的两端为何是弧形,父亲说是为了看卷轴方便,北墙是张雕着牡丹的罗汉床,在叶家,失去了榻的意义,变做了我的床……

推开房门,一股装修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莫姜也没有老七,那都是梦。

迎门照旧是条案,是八仙桌,榆木的,产自京南的金丝镶嵌厂。条案上是来自潘家园瓷器摊上的两个粉彩将军罐,墙上是恭亲王孙子溥心畬的书法《蝶恋花》。溥心畬是中国有名的画家、书法家,他的字清瘦潇洒,他的画雍雅细致,加之身份所致,一直是一字难求。溥心畬解放后客居台湾,最后死在台湾,老四是他的学生,真正磕了头的学生,拜师地点就在我们家堂屋,当着我父亲的面,一丝不苟地磕。解放后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多,但是以前说起王孙画家溥心畬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溥心畬跟我父亲走得近,经常到我们家来,北平解放前夕,曾劝我父亲跟他一块儿到台湾去。我父亲因为有一大家子人,又贪恋北京的吃食和文化,没有走。听说溥心畬到台湾以后,宋美龄要跟他学画,他坚持拜师就得磕头,宋美龄碍于总统夫人身份,不肯屈尊,就没有学成。溥心畬的弦子拉得好,曲子词也填得好,老四跟我说过,有一天他到船板胡同的肃王府去串门,看见他的老师溥心畬在那儿弹弦子,调寄《蝶恋花》,弹得好极了。家里也有溥心畬的字画,这些东西在“文革”时被我和老七关起院门偷偷烧了,父亲不忍看,躲在套间不出来。同时化作庄周之蝶的还有徐悲鸿和齐白石的画作,他们都是父亲在北平艺专的同事。

眼下我墙上这幅字并不是溥心畬的真迹,是台湾作家林慧芬送给我的仿制品,台湾人可以将字画做得乱真,糊裱装框,能哄外行。都说林慧芬是慈安的后裔,她对我一向称“姑奶奶”,我闹不清她这辈儿是怎么排的。她送了王孙画家的“字”,并且找人亲自替我挂在八仙桌和条案上头,没有谁不把它当真迹对待,就像我身上那些假首饰似的,没人认为是假的。

把包一扔,坐下来我开始寻思回家的第一顿饭吃什么,自然是面,懒得做,门缝有塞进来的小广告,内中叫外卖的单子不少,挑了一张花哨的,打电话让给送一碗热汤面来。不敢奢望什么鸡汤、冬笋和小蘑菇,热的就好。对方在电话里很干脆地说,一碗面不送。

我说再加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对方说,那也不送。

我说要不再添一个蘑菇青菜。对方不耐烦地说,不送!

我说,不是外卖吗,多少你们才送?满汉全席才送吗?

对方说,满汉全席你吃得起吗?

整个反了,卖方是爷,买方是孙子。这就是北京!

也是,一碗面让人家送,怎么送啊!

得了,泡方便面吧。

后天是我的生日,我得想想该请谁,既是过生日也是烘房,饭必须在家里吃,得人多,得热闹,得乱哄哄。后天是星期一,虽说是重阳节,可各单位没有放假的意思,请人吃饭这事还有点儿麻烦。

首先在亲属里找:

亲属中最亲的应该是丈夫和儿子了,丈夫早晨来过电话,从日本名古屋打来的,首先预祝我后天生日快乐,接着说他回不来了,本来是9月就可以退休回北京,可是又接到一所私立大学的聘书,这样一来,他在那边就得干到70岁了,这就意味着我还得一个人在这边单打独斗地过5年,至于5年后他回不回,还在模棱两可之中。他让我别失望,说是给我购买了生日礼物--一瓶法国白葡萄酒,待来年寒假回来探亲给我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