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文革”刚一开始,老二因为国民党三青团问题被抓出来了,挨了打,到家里来看父亲,是架着拐来的,一只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了,成了一个紫色的坑。那天老二没回他的家,他其实已经没家了,嫂子运动一开始便离他而去,把孩子也带走了。那晚老二提出住在后院的小屋里,母亲有些犹豫,父亲答应了。晚饭后我给老二送去了紫药水,我们家当时只有这瓶紫药水,我看见老二顺着裤腿在流血,手指头肿胀得小萝卜一样,胳膊是一道道的青紫。老二坐着,一句话不说,我没话找话地让他看树上的小枣,谈论我当年的紫肚子,他的眼神却伸得很远很远,他的心已经走了。

我料定今夜老二有事,便一趟一趟地到后院看他。小屋的灯一直亮着,紫药水在窗台上放着,他连动也没动。一碗粥搁在桌子上,早已凉透,我的二哥哥,他心里重得连碗也端不起来了。我每半个钟头看他一次,心情很是复杂,母亲哭着拦住我说,你让他走了吧,别让他再受了!

我坚定地说不。其实父母的心里什么都明白,打老二一进家门,他们就知道他是干嘛来了。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守护者,黎明的时候,老二用腰带把自己吊在了枣树的横枝上。我的哥哥,就这样去了,一个有家有业,善良胆小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简简单单地殁了。死了便死了,到现在也没有人为他争论,更没有人记得他了。他的后代也与我们失去了联系,可能连姓也改了。

那不祥的横枝,被我锯断……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家的废墟让人黯然神伤,我去探望老宅的最后留守者老七,他住在简易过度房里,说政府在望京地区给分了房,自己还要添些钱,才能住进去。七嫂不满,说从白菜心挪到白菜帮子还要搭钱,院落偌大的面积全不算数,这账怎的净往他们那边划拉啊!老七劝她不必计较,说望京楼房有暖气,有天然气和厕所,比大庙似的四合院方便多了,什么都得往好处想。

老七说的是实话,我每年探亲多是选在冬季,为的是能在家过个春节。冬季恰是北京最严酷的时候,老旧的四合院没有任何现代设施,风顺着窗户缝往里灌。早晨,躺在床上,因为冷而不想起来。窗户上泛出一抹淡红,衬着摇曳的树枝,伴着呜呜的风,浓缩成家的一个细节。缩在被窝里想起昨晚放在屋外窗台上的柿子,一夜工夫,该是冻瓷实了。夜里火大概又灭了,玻璃上冻出了一片亮丽的“后现代”。21世纪北方各大城市全部进入现代供暖的今天,家里取暖依旧靠的是蜂窝煤和带弯头的白铁皮烟筒,一天的很大精力要放在煤的接续和维护上。铁壶在炉子上冒着白气,哗哗地响着,就这似乎也并没有给房内增添多少热力。上厕所得穿上棉大衣跑出院落,进入公众的“官茅房”,在冷风中蹲坑,数人一排,没有遮栏,更没有秘密。院中纵然有抱厦游廊,有鱼缸海棠,也抵御不住那侵入人心底的冷。老七带着一身病,在炉前闷坐,偶尔说一句“这茶是吴玉泰的春芽白毫”……探亲的大多时间,我都在街上走动,拾捡着散落在各处的记忆碎片,总是有些隔膜。虽然步入了文坛,入得也是相当游离,北京把我看作陕西作家,陕西把我看作北京作家……只有家还认可着我,想着在北京生活的作家朋友,自己愈发感到落魄和沮丧。不是物质的,是一种心理的差距,这种差距正是我文学的灵魂和命脉。 “看君已作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那是对生命、对人生的别一番滋味。

最后的留守者老七是与世无争、息事宁人、连话也不会大声说的人,他对什么都满意,对什么都持无所谓的态度,老二的死,本来他应该到老二单位上去论论理的,可他不,他说,人死了就不能活了。

老七的花鸟工笔画尽管考究,在市场上却并不看好,现在的画家都有钱,现场当众作画,十分种一张,多则数万,少亦上千;浮躁的画人没有哪个肯像老七那样,趴在案前用小鼠须一根一根描画鹩鸽的毛羽,一笔一笔添写荷叶的叶筋。老七从不参加任何笔会,他画一幅尺半的扇面需要十天,六尺的花猫戏蝶要两个多月。七嫂对此不满意,说人家一天画十幅,你十天画一幅,能不能提高点速度啊!

老七说不能。

在临时安置房里,望着瘦得一阵风都能刮倒的老哥哥,我想象着他最后离开老屋的情景,步履蹒跚的他,一定是拄着拐杖在大门前伫立了许久才转身离开的,这个家族也只有他有缘分和那座老宅告别。我问过西偏院老姐夫的去向,老七说住回天津去了,他们家的房产已经发还,是租界老房,依着政府意思换了套公寓楼,在半空里修道呢。老姐夫老了老了依旧很硬朗,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如同神仙下界,他配制的丹丸,有企业要出大价钱购买方子,但是占泰姐夫不卖,说丹药适合他,不一定适合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