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满眼是米黄色的地毯,电视里,帕维尔特和米拉达还在打,两个具有重创杀伤力的选手你来我往,在千仇万恨地玩真格的。我想象着,将眼前的地毯和这场拳击挪到1969年的列车上会发生怎样的震动,我也不能想象1969年的土红地板搁在今天的包厢里会是怎样一种效果。我这个人,常常爱做这种时空错换的梦,比如,动不动就把自己拉到唐朝的大明宫,拉到清朝的菜市口,拉到小时候某一天的饭桌上,拉到想念着的某个朋友身边。总之,思维处在一种混乱跳跃,不安定的状态,有时甚至恍惚得不知自己为谁。有评论家说这是作家的特质,或许吧。我的大部分作品也是这样跳跃着展开的,这几乎成为了我的创作风格,成为了我不变的思维模式。跟朋友们谈论着一个话题,我的思路突然分离开来跑得很远,说出话来让人摸不着头绪。在工厂干了n年护士,到报社当了n年记着,到国外读了n年法律经济,48岁开始写小说,加入作家协会,在无数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消耗着生命,打法着岁月。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活得糊涂也活得被动,不知仆妾色以求荣,更不会效犬马以求禄,这样的处世原则在哪个岗位上都不被上峰喜爱,眼见着周围人钻营狗盗,腆脸攀爬,得到好处无限,只是觉得自己格路。那是我永远学不会的功课,其难度要远远超过童年学的“ㄅㄆㄇㄈ”。随着年纪增长,自己在不断做着“清零”的工作,将浮表的、功利的、虚假的、无端的应酬、工作、人情一件件清除下去,只留下自然和纯真,力求简单,力求淡泊,这样一来,家乡的情节便日复一日地凸现出来。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

这是回家的路啊,我希望路越长越好,几十年的期待,几十年的痴梦,不就是今天吗。

一为迁客长安去,北望京师不见家,我知道,东城四合院的家已经没了,北京火热的房地产事业将它变成了大楼,前年年初回家还在老屋里与老七聚首,喝着从东直门打来的豆汁,吃着羊油炒的麻豆腐,闻着家的熟悉气味,想的是手足将来能在这狭小的静谧中地老天荒地厮守下去。可是八月再回去,老宅子便荡然无存了,变做了一片瓦砾场,变做了一片拾掇不起来的苍凉。“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叶家的十四个孩子曾经在这里进出盘桓,哭笑玩闹,争吵打斗,演义出了多少故事,生化出了多少情感……百年的庭院,容纳了太多的欢乐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难以一一拾掇。我在夏日的骄阳下,狗一样地在废墟上寻嗅,寻找家的气息,寻找那沉落于砖头瓦块中记忆的丝丝缕缕。

拆砸还在继续,北面二环路上车来车往,现代气息的声浪阵阵逼人。原本这里是条僻静的深巷,房拆了,遮挡没有了,就显得空旷而直接,就有了抬头见汽车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的惶恐。让人感到历史进程的脚步迅猛、粗犷,甚至有些无情。

我们毫无办法,我们别无选择。

废墟中一棵枣树张开残缺的枝在怯怯地召唤我,我走过去,抚摸着它粗糙的满是尘埃的干,心里如见到亲人般的激动。“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枣树的枝头已经结出了青青的小枣。我知道它们,即便到熟,它们也是那种既长不大也不甜的青枣,这种没有经过调教的枣树,北京城的老院子里家家都有。枣树的年龄比我大,日本占领北平前夕,我父亲领着他的儿子们在后院挖防空洞,在洞口旁边发现了一棵小苗,本可以一锹铲了它,老三却生出恻隐之心,跟父亲商量将它留下,于是就留下了,并且一天天长大,要报答谁似的,急着结出许多丑陋的小枣,年复一年,从不间歇。而替它求情的老三,“文革”后期带着肺癌的病痛,冒死偷偷回到北京,回到他那一间小屋的家,没有多久便故去了。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望,老三千里万里地回来,他是如愿了。这位重病在身的哥哥,临死前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末尾说,丫丫,你是我抱大的啊……

枣树东面的一根枝被锯掉了,当年那个巨大的疤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锯掉的是一根横出的主干,儿时我在上面打过秋千,蹬着它摘过枣。是老二把我抱上去的,中秋节,老二带着新嫂子回家,一家人在前院笑语欢声中分食月饼,老二和刘妈到后院找我说,父亲在前头喊我呢,让我快去!

我一听赶紧顺着树干往下溜,枣树粗砾的树皮将我的前胸、肚子划得稀烂,刘妈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老二偷偷到胡同口药铺,买了瓶紫药水回来,大概他觉得这事与他有关,他应该对我这惨不忍睹的肚子负责。其实,抹过药的肚子比划破的肚子更惨不忍睹,我挺着那个莫名其妙的紫肚子,不敢穿衣裳,怕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