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3页)

母亲在案前抻面,柔韧的面细丝般在母亲手下延伸,在空中抡出了花样,在案板上摔得啪啪作响。母亲在这种时候仍有心情做出如此精细的炸酱面,这让我紧缩不安的心多少有了些放松。父亲破例从床上起来了,垫着被子坐在饭桌前,用颤抖的手在剥跟前的几瓣紫皮蒜。大热天,父亲竟然穿着笔挺的毛料中山装,像是平日出门开会的装扮。母亲将面下在锅里,走过来用一块毛巾擦了擦父亲脸上的虚汗,倘若没有外头大轰大嗡的大字报,没有胡同里振聋发聩的高音喇叭,这当是叶家千百个京城夏日中的一个,这样的夏日印在了我的心里。

这是一顿平常的晚餐,平常的晚餐在这特殊的时候难免显得有些怪诞、突兀和不合时宜。父亲的目光不时扫过我,我不敢抬头,怕见他那苍白的嘴唇和深陷的脸颊。我也不敢看母亲,母亲那些上午才离开身体的头发仍旧散落在大门外的台阶上……

我和父母亲静静地吃着晚饭,饭桌上谁也没有说话。母亲竟然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半瓶葡萄酒,酒搁置的时间过长,变酸了,醋一样。母亲给她和父亲一人斟了一盅,想了想,也给我斟了,于是三个人都有了酒。父亲只是用嘴抿了一下,母亲几口把酒喝完了,我闻着那酸叽叽的东西只是想咧嘴。见母亲看着我,便端起来一扬脖干了。想的是能让父母亲高兴,喝什么都无所谓。父亲的眼神慈祥坦然,母亲的脸平静舒朗,昏黄的灯下,炸酱面的香气充盈着叶家最后留守的北屋,这顿有酒的晚饭真好!

我知道,缸里的面已经空了,后园黄瓜架上最后两条黄瓜也被母亲摘了。

半小碗面,父亲吃了很长时间,我知道父亲能将它们吃下去本身就让人很吃惊了。母亲吃得也很投入,彷佛在每一根面上都倾注了无限情意,并不时地将碗里的豆挑到我的碗里,她知道,我爱吃豆。吃过饭,洗碗向来是我的工作,但母亲执意要洗,母亲烧了一锅碱水,说这样可以把碗洗得更干净,洗不净的碗搁时间长了有味儿。我扶父亲到套间休息,父亲全身的重量几乎全倚在我身上,透过他单薄的衣裳,我感受到了骨的质地,硌得人生疼。父亲走一步要喘半天,浑身冒着汗,从花厅到套间,几步路我们走了许久,我想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得跟父亲说点儿什么,便说:要是玉堂春还活着,保准把您的病治好了,可惜他不知去哪儿了。

父亲说,玉堂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我说,天下没有彭玉堂治不好的病,在中国的大夫里边,我顶佩服的就是彭玉堂。

父亲不想接我的话茬往下说,我便知趣地闭了嘴。伺候父亲躺下,正准备离去,父亲拉住了我的手,轻轻地问我,丫儿,你知道什么是无枝可栖吗?

我看着父亲,不知如何回答。

父亲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

母亲收拾完了,将屋里屋外仔细巡视了一遍,甚至连挂在廊下铁丝上的衣服架子也没忘了将它们排列整齐,临睡觉,进到套间又出来了,对我说,丫儿,难为你了。

我说,妈……

母亲说,记着,再难也不要去找你南营房的舅舅,旧警察的事儿让他说不清楚,别添乱。

我说我不难,我能有什么为难的呢?

母亲半天没说话,把我像小孩一样楼在怀里,自从长大以后便和母亲没有过这样的亲昵了,母亲的举动让我很不习惯。母亲在我耳畔轻声说,真有什么事大秀会过来的……

临进睡房门,母亲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小名叫盘儿。

那是母亲第一次谈到她的小名,现在想,她是把这个名字透露给我,让我记住什么。当时我说,怎么叫盘儿呢?

母亲笑笑说,头发多,辫子盘在脑袋上,像个盘子。

我想,母亲的情结还在门口那堆头发上,便说,您头发好,用不了两个月,新的又长出来了。

母亲说,长出来我还梳辫子,把它们盘上。

我没理解父母的意思,那天晚上,西边的天际不停地在打闪,将窗户晃得一亮一亮的,亮光让我睡得很不安稳。就在这明暗的瞬间交替中,三瓶安眠药让我隔壁的父母双双去了它界,当我在第二天看见并排躺在床上,穿戴齐整,安静如睡的父母时,我真正的知道了什么是“无枝可栖”!

无父可怙,无母可依。

……

如今,我不知工厂的内查外调将会是怎样一种结局,生活,已经让我学会了坦然地承受命运的任何蹂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