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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本以为招了个红彤彤的“革干”子弟,却不想越扯越复杂。去后顺沟招工的那位老几,可能肠子都悔青了。

农场在渭河与罗敷河交汇处的罗敷河畔。

这时的 “文革”已经到了一个很特殊的阶段,说它特殊是形势紧张,人人自危,大帽子满天飞,私下老百姓“斗争”的心劲已经散了,官面上仍旧“左”得厉害,“评法批儒”,批判宋江,批判孔老二,谁也闹不清千百年前的古人得罪了当今哪位,让我们来声讨。我所在的农场是几个大国防工厂联合筹办的,从各厂发配下来一批不好管理的年轻人和职工干部,说是响应号召,其实是推卸包袱。罗敷农场属于三门峡库区范畴,每到涨水时就会被淹,淹也就是淹几天,水退了庄稼照样生长。那些联合收割机在平整的滩地上开动起来,轰隆轰隆,真跟电影里演的似的,“麦浪滚滚闪金光”。农场里有现代化的农业设备,城里的国防厂不缺钱,不缺人,机械师至少是四级工以上水平,我在的青工班在这儿只能属于小力笨,场领导和老师傅们平日连正眼看也不看我们。

青工班里就我一个女的,场长给我配备了一个有红十字的药箱,说平时参加劳动,农场谁有了小病小伤可以到我这儿来抹药。这让我想起了死去的赤脚医生王小顺,我问场长,我算不算赤脚医生,想的是如果算,至少得让我出去学习几天,王小顺还培训了三个月呢。场长说,你算屁医生,你顶多是个半吊子卫生员,给你个药包,你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我的确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事后打开药箱一看,所有药都是过期的,一瓶红药水只剩了一个硬底儿。

每天都开批判会,我们从那些批判文件的字里行间了解到了另一番天地,了解了先秦诸子百家,了解了商鞅、李斯和董仲舒什么的。常常地有城里大学教授一级人物到农场来,上午跟着我们一块锄玉米地,下午给我们做辅导报告,讲解春秋战国时代历史背景,讲秦始皇如何在西安东面的洪庆坑杀了几百儒生,嫪毐如何跟始皇帝的娘偷情,给秦始皇养出了小弟弟……我父亲讲的多是传说,大学教授讲的可全是历史了,货真价实,板上钉钉的历史。我们是从各车间抽调的青工,平日文化生活很单调,尽管能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却不知孔丘困于陈蔡,商鞅车裂于咸阳,更不知宋江打过方腊,好汉燕青和妓女李师师还有一腿。大家听故事一般,听得认真,还做笔记,教授就越发讲得来劲,太阳落山了,西岳华山的莲花峰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闪烁,仍没有结束的意思,说是晚上在谁的铺上挤一宿,明晨再回城也不迟。现在想,那些教授回去也没事干,学校都被工人阶级占领了,还不如扎在我们这儿舒坦,至少他还能讲讲“商鞅变法”,过过上课的嘴瘾。

自从离开北京,除了后顺沟的老支书,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家里的事情,老支书是个厚道的、有政治经验的人,他是在千方百计保护我。

父亲最终也没逃过劫难,起因自然还是刘成贵那个不亲的造反儿子卫东彪,逼死了自己的父母不说,紧接着把矛头指向了我父亲,抓住“镇国将军”头衔死死不放,说要一抓到底,揪出那条封建主义又黑又粗的老根。老根是谁,是宣统溥仪,溥仪让国家保护起来了,抓谁呀?一切都成了虚的,卫东彪这样做不过是想表现一下而已。刚开始是母亲被拉出去游了街,折腾母亲,是为了震慑父亲,造反派循名责实,更大更残酷的斗争是对着“镇国将军”的。父亲身患癌症,已经病入膏肓,斗他,随时有咽气的可能,斗母亲比斗父亲似乎还更有意思。母亲是南营房旗兵后代,一生不肯受委屈,是宁折不弯的主儿,造反派打她,她对着顶,卫东彪把母亲按在地上,连剃带薅,把她的头发剃去半拉……

看到满地的美丽青丝,母亲的眼泪下来了。

窗外的大字报连篇累牍,墨迹腥臭,在热风的吹拂下唰唰作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硕大黑字滴墨如血,让人触目惊心。这天,天气闷得厉害,浑身的粘汗从早晨就没有干爽过,让人很不自在。我早晨喝了一碗棒子面粥,到太阳落山,再没有任何吃食入肚,也不敢说饿的话,因为父母亲都没有吃饭的机会,也没有吃饭的意思。造反派撤退以后,母亲开始做晚饭,油汪汪的一小碗干炸酱,两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一碟很罕见的煮青豆,半碗水萝卜丝,摆在了饭桌上。青豆、黄瓜和萝卜是面码,它们来自后园那片简陋的菜地。菜原本是莫姜种的,莫姜走了,菜地就荒了,大葱、韭菜随意地长,长出了长莛,开了花,老得除了纤维再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