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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一场运动,怎把个好端端的会计贾宝贵弄成了这样。

新人过来敬酒,自酿的酒没有滤过,酸中带甜,稀粥一样,一喝就是一碗。新郎发财关照我们悠着来,说米酒劲大,上头快,别喝趴下。新媳妇麦子一脸羞涩,跟在发财后头也不说话,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发财、麦子两个站在一起,倒也显出天生一对的般配,大家就说些地久天长的话。发财让大家放开肚子吃,老二用筷子在桌上敲出一通鼓点说,吃什么吃?猪头肉呢?

发财回头看了一眼麦子,麦子还是笑。发财说,场面上就是这样,没法子,赶明儿我给你们另补,行了吧?

老三说,说话算话,拉钩!

两个就拉了小指头。

热菜上来了,一碗一碗的蒸碗,上一个碗,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几双筷子就抄了进去,临到我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花的垫底洋芋。第二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这种吃法,连善于用瓦盆搂抢的老三也有点儿傻眼。一看便知,北京知青远不是乡村孩子们的对手,人家练的是童子功,从小在这种场面历练出来了,筷子头上做到了稳、准、狠。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条子肉,大家欢呼着站起来迎接,我和老大只隐约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当我们力拨众人,低着脑袋再钻进去的时候,桌上除了一个空碗,连汤儿也没了。

老大说,平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到了这会儿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五狈学着红宇宙的腔调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所幸黍子面炸油糕管够,粘黍子那特有的香甜弥补了没吃着肉的遗憾,我们都吃得不少,严格计算是吃了三笸箩。我们的饭量让前顺沟送亲的黄三圈看得直瞪眼,对发财爹说,北京人咋这能吃?

发财爹说,平时油水少。

黄三圈说,一群狼!

老二没吃多少菜却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儿晃着膀子走到黄三圈跟前说,黄三泰,老匹夫,你没见过爷的这种吃法吗?

黄三圈眨巴着眼睛正思谋“黄三泰”和“老匹夫”的含义,老三跟过来说,你说谁是狼?告诉你,老子就是狼!老子吃得再多也没吃下半扇猪,你小子留神撑的得噎嗝!

老三这话说得有点儿歹毒,什么是噎嗝,噎嗝就是食道癌,是咒人的话,黄三圈当然听得懂,站起身就要耍威风,红宇宙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

老三说,毛主席还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黄三圈说,现在是婚礼,不是革命。

五狈说,你反动!打倒黄三圈!

大家对黄三圈的印象非常之坏。我们当下决定集体撤离宴席,反正后头也没什么好吃的了。就在我们撤退时,黑子出了问题,它和一条前顺沟过来的黄狗闹上了恋爱,并且进入了爱情的实质阶段。黄狗骑在黑子身上,把小母狗压得嗷嗷叫唤。是可忍,孰不可忍,知青们的象征意识非常强烈,在那一刻,大黄狗就代表了黄三圈,黄三圈就是黄三泰,代表了自私自利的邪恶势力,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的黑子被黄三泰强奸了!了得!

老二老三老五们不容分说,立刻冲了过去,冲着黄狗就踢。黄狗悲惨地拉着长声叫唤,死活不与黑子分开。也是知青们缺乏经验,后来才知道交媾的狗一时半会儿是拉不开的,公狗的生殖器带钩,母狗的阴道有圈,锁一样地锁住了。

本来参加婚礼的人谁也没注意这一幕,让老二老三们一折腾,黑狗黄狗就成了中心,吃过饭的人们正想找乐子看,闹洞房还早,看狗性交恰到好处。

两条狗交着尾,加上人的干预,人狗在场院乱做一团。

发财爹拉过红头涨脸的五狈,说他们是吃饱撑的,管狗的逑事。五狈毫不含糊地说,我们的黑子才六个月,还是处女,不能让黄三泰这么糟蹋!

来客们大笑,黄三圈笑得尤其开心,好像他真的占了便宜。场面很尴尬,带头闹的是老二,我从后头给了他脖梗一巴掌,大声喝斥,回去!

也是弟兄们都想下台阶,没谁说什么,收了阵势都跟在我后头往回走,我们不敢回头,用后背掩饰着我们的难堪。没有谁再去招呼黑子,任它当众去出乖露丑。我们身后传来一阵阵哄笑,其中黄三圈的声音最响,用五狈的话说,那声音是黄色的,充满了挑衅。

那一夜,黑子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