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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那边吆喝我们过去吃饭,大伙早等着招呼,一窝蜂地往坡下跑,黑子蹿在最前头,顶后头还跟着我们那头喂了不到两个月的约克夏白猪。一伙人众,踢哩哐啷,将坡道上的浮土踢起多高,远望着像是开下来一辆铁甲车。我喊住了正在奔跑的夥计们,让大家端庄一些,矜持一些,不要土匪般的“轰轰烈烈下山岗”,让人看着像是演窦尔敦。老三说要抢占有利地形,去晚了没好地方了。

我说,吃席还带着狗跟猪,倾巢而出,让人看咱北京人就这么掉价?

大家一看那白猪黑狗都乐了,说一下没看住,这俩货怎么跟出来了。就把狗和猪往回轰,两个都不愿意回,吭吭唧唧在后头蹭。老三抓起土坷垃朝猪砸过去,猪摆摆脑袋又跟上了。老二冲着黑子吼,滚回去!

黑子聪明,知趣地停住了脚步。

走下坡,我们看见黑子叼着猪耳朵往圈里拽,老三说黑子表现不错,得给它带回块骨头奖励奖励。五狈说,你以为黑子跟你一样单纯吗?

果然,我们刚走上沟里的过水石,黑子就跟上了,它把猪拉回去,自个儿来了。老三踢了黑子一脚,黑子欢乐地嗷了一声,跑进村了。

婚宴在发财家的场院里,西南角搭起了棚,专门有厨子在操持,大笼屉冒着热气,油锅滋啦滋啦响,很有些解馋的气氛。有婆姨将我们领到该坐的位置上,大家看出来了,除了几个本村的半大小子,没人愿意和我们坐。宴席分快桌和慢桌,这是我们的叫法,实际就是主桌和次桌。慢桌上是新人和有头脸的人物,吃得缓慢斯文,快桌就是抢了。我们当然是快桌,村里几个半大小子早坐那儿等了,八盘凉菜已经摆在桌上,盘子大,量也不小,红红绿绿还很好看,细瞅却让人有点儿失望,除了拌萝卜丝还有拌洋芋丝、拌粉丝、拌海带丝……唯一一道荤的是拌猪耳朵,耳朵也被切成细细的丝,那刀功在乡间算得上一流。老二在凉菜中寻觅猪头肉,他认为蒜拌猪头肉在他们老家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内容,窦尔敦和弟兄们在叙衷肠时候吃的也必是拌了蒜汤的大片猪头肉,就谈论起了窦尔敦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遗留在河间府的饮食传统。老三嘟嘟囔囔问邻座,肉都哪儿去了,邻座小子说猪留了半扇,送亲的黄三圈要带走。问是不是陕北的规矩,小子说不是,是黄三圈为前顺沟争取的。

大家就说这个黄三圈真不是东西。五狈说黄三圈眼珠是黄的,头发是黄的,手指甲都是黄的,整个一个黄三圈。老三说他一来就看出来了,黄三圈那身黄军装是借来的,衣裳号码跟他本人差着两个号,借了衣裳没借鞋,看看黄三圈脚上那双方口大洒鞋吧,把什么底儿都露了!老三生长在部队,深谙部队配置,于是大家对老三的判断便深信不疑,都认为黄三圈的复员军人是假冒的。老二说,什么黄三圈,就是个黄三泰,早晚让我给揍扁了!

五狈不甘示弱说,黄三圈遇到我手里,先给他的命门扎一根三棱子针,放倒了再说。

有公社领导红宇宙在讲话,其实是在大段背诵毛主席著作,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水平,听说他就是靠着会背毛著上台的。红宇宙原名叫贾宝贵,是公社的会计,“文革”造反,当了领导。当了领导就嫌“贾宝贵”太土,太“四旧”,太跟不上趟,但是他的“贾”姓实在不好取名,“贾革命”、“贾文革”、“贾卫东”、“贾造反”,无论叫什么都是“假”的,索性连姓也改,改彻底,叫了“红宇宙”,红得要命,大得无边,张扬得有些不知所以。大家听着红宇宙背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看着那些凉菜,都在算计哪个离自己最近,先挟哪个最划算。在沉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后,红宇宙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让大家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还没回过神,众人已经行动起来,原来“排除万难”就是“开吃”的信号,久经锻炼的村民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绝不会差错半分。这一开吃,我才知道了同桌小子们的厉害,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八个菜,我刚挟了一筷子红萝卜丝,桌面就被扫荡得“地覆天翻慨而慷”。

不愧“快桌”称号!

盘子撤下,出现长时间冷场,大家在等待热菜的到来。慢桌上还在推让,红宇宙在说“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的伟大思想,是指导世界革命人民前进的灯塔,我们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