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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端来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亲没在家吃饭,母亲便怎么省事怎么来,她在娘家的时候爱吃豆汁煮剩饭,就老腌萝卜,我们的晚饭便是豆汁煮剩饭,就老腌萝卜。豆汁饭酸馊难闻,老腌萝卜咸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两口,不吃了。母亲却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点着我的碗说,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贤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贤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难道你比贤人还贤?

我说我不当咸人,这老腌萝卜,看两眼就能把人咸个跟头,咬一口能给咸人当姥姥,咸人么,谁爱当谁当吧。母亲没办法,拿来点心匣子,让我从里边挑,我挑了块萨琪玛,拿了块槽子糕,正要向一块自来红月饼伸手,母亲说,够了!

现在,母亲把剩豆汁拿来给莫姜吃,多少有打发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亲不好意思。莫姜自然不知道这些,双手接过了那碗温吞的,面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认真地谢过了,背过身静悄悄地吃着,没有一点儿声响。从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绝不像父亲说的“从中午就没有吃饭”。我想起了戏台上《豆汁记》里穷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热烈而张扬,又刮又舔,吸引了全体观众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这个莫姜怎就拿捏得这般沉稳,这般矜持。

喝完豆汁的莫姜坚持要自己把碗送回厨房,一再说自己在堂屋吃饭已经很失礼了,不能再让太太受累。母亲就领着莫姜到厨房,母亲和莫姜一走,父亲就对我说,这个莫姜,是北宫门卖花生米的。

北宫门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当时老三在颐和园里工作,颐和园东边有德和园,德和园内有大戏台,园东边夹道里有几个相同的小院,老三就住在其中的一个院里。院子挺大,房也高,前廊后厦,睡觉的雕花木炕嵌在北边墙里,这样的房子在有皇上那会儿不知道是给谁住的,现在住了园里的职工。没上学的时候我和父亲常到老三那儿闲住,父亲在园子里画画,我就满园疯跑,不到吃饭时候不回家。颐和园的自由岁月,充盈了我学龄前的大部生活,里面的犄角旮旯都被我“临幸”过不知多少遍,连园子里的松鼠和水牛儿我都认识。

出了老三的院门往北是个小城门,北边门楣上写着“赤城霞起”,南边是“紫气东来”,我很喜欢这两个词,认真地记了。上学后,教语文的高老师让用“来”造句,我造的就是“紫气东来”,老师瞪了半天眼,让我坐下了。我错了么?我一点儿没错!回家跟父亲学说,父亲说,丫儿这个句造得好!

老三家斜对面就是德和园大戏台,有时园子里给职工放电影,幕布挂在西太后看戏的颐乐殿前,我们则坐在大戏台上看,整个一个大颠倒。也有时,有业余的京剧团演出,水平极差,服装也是瞎凑合,演出场所却很辉煌,就是“龙会八凤”的大戏台,那些演员唱着唱着唱错了,竟然能回去重新出场,也没人叫倒好,哄然一笑罢了,都是自己职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上头演的和下头看的还要说话。有回他们演《豆汁记》,排演了大半年,还借了一个外头的金玉奴。待那金玉奴一上场,竟让人大失所望,银盘大脸,高颧骨,大呲牙,屁股大得像碾盘,穿个小短袄,走起路像狗熊耍杈,这副尊容还要招赘英俊小生莫稽当女婿,我真要替那莫稽喊冤了。金玉奴形象不好,但唱得不错,

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

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

我觉得这段原板很好听,是呀,只要人好,“狗熊耍杈”又有什么关系呢。演莫稽的小生很出色,把那碗金玉奴施舍的豆汁喝得淋漓尽致,跟真的似的。莫稽唱得也好,主要是嗓子亮,可惜,在戏里头是个坏人,他当了官就看不起金玉奴了。

演莫稽的是我们家老三。

老三那时还是单身,正跟三嫂子谈对象,他不会做饭,我们爷三个就在颐和园东南角的职工食堂吃饭。食堂的饭寡淡无味,比我母亲做得还糟糕,颐和园附近也没有好馆子,我们的饭就很成问题。老三每礼拜进城一趟,让我母亲做出一锅炖肉,路过“天福号”酱园,还要买两个酱肘子,一并带回颐和园。

颐和园东门是正门,有御道,有大牌楼,过去是皇上、太后必经之地,肃整严谨,御道旁边没有店铺,皇上倒了几十年还是如此,南边一个小学,北边一个医院,都是颐和园的附带建筑,目前改做别用。没有商店,真正想买东西得出北门,即北宫门,那里有几个小杂货铺,卖油盐酱醋,早晨还有些小商小贩,提些鲜藕嫩姜来卖,多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值得一提的是北宫门西北角有个卖火烧的老赵,我之所以跟他熟识是因为“天福号”酱肘子得用烧饼来夹,买烧饼的任务向来由我承担,父亲是不干此类事情的。严格说,老赵卖的是火烧而不是烧饼,北京人将烧饼、火烧分得很清楚,烧饼内里有芝麻酱,外表粘着芝麻,火烧是发面,内里只有花椒盐,外头不粘芝麻。火烧个儿大,烧饼个儿小,火烧二分钱一个,烧饼三分钱一个。老赵的火烧做得不地道,里头的面常常还是生的就出炉了,我问老赵怎净弄出些半生的玩艺,老赵说他自己就是半生的,他的老姓是爱新觉罗,正黄旗,正黄旗来烙火烧,能弄出个半生就不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