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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赫鸿轩走远了的身影,母亲对我说,你记着,交朋友就得交这样的,死了还念着。

我说,您死了我也念着。

母亲说,你不会说点好听的吗?

我问母亲“曲鞋”是什么,母亲说她也想不出,大概是跟“鞋”有关的。

三十年后我加入了“作协”,想起当年的“曲鞋”觉得好笑,“做鞋”比“曲鞋”似乎更直接,更好理解。

转过年秋天,我进入了东城方家胡同小学,以前老舍曾经在这儿当过校长,遗憾的是我并不知道老舍是谁,当校长的老舍当时肯定也不叫老舍,叫别的什么。进方家胡同小学是我父亲的主意,不是冲着老舍去的,父亲说,学校离家近,又在国子监旁边,国子监是出太学生的地方,咱们家的丫丫保不齐能当个女大学问呢。要当“女大学问”的我实则还是一个懵懂糊涂的小玩闹,我最喜欢的工作是拿粉笔在我们家的廊柱上画美人儿,画小王八。

懵懂糊涂期间,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人--莫姜,莫姜对我的影响较我母亲更甚,这是一个让我一生受用不尽的人物。借用母亲的话是,死了还念着。

莫姜被父亲领进家门的时候我正趴在桌上做作业,这个细节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刚上小学,我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ㄌ”搞得一头雾水,几乎要把书扔上房顶。可能学过注音字母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浑沌未开的小孩子,刚上学便接触这些抽象符号,其难度不亚于读天书。这些符号让我对学习的兴致大减,其实那时我已经能读懂《格林童话》,也念过《三字经》、《千字文》一类童稚必读,知道了些“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的规矩,自认大可不必回头再学这挤眉弄眼的ㄅㄆㄇㄈ,就日日盼着教国文的高老师发高烧起不来炕。也许这个原因,高老师的确老生病,常常上课铃声响过,教室里仍旧嘈杂一片,如吵蛤蟆坑。闹声中进来了张老师、王老师,都是代课老师,她们教得有一搭没一搭,我们便学得十分的勉强。老师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多留作业,以免我们放了学去野逛。于是,我课余的很长时间得跟这些“臭蚂蚁”(我一贯将注音字母称作“臭蚂蚁”)打交道,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现在,注音字母被汉语拼音替代,小孩子们同样面临着一个思维模式的转变,现在的孩子都聪明,没把它太当回事就过去了,那时候的我却过不了这一关,对这些面目狰狞,跟日本片假名长相相近的符号至今深恶痛绝。

莫姜来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下得羞羞怯怯,但是很冷。母亲让看门老张给各屋挂上了棉门帘子,以挡住北京肆虐的西北风,挽留住房内的些许温暖。家里除了父母的卧室和堂屋生了炉子,其余各屋都冷如冰窖,我的手背、耳朵和脚都生了冻疮,手尤其严重,肿得发面馒头一般,还流着黄汤,看着甚是悲惨。那时候,小孩子都生冻疮,没有谁特殊,我特别怕屋里热,一旦暖和过来,手上、脚上的疮就开始痒,痒得无法抓挠,痛苦不堪。

傍晚,饭已经吃过,我举着书本,在母亲的房里艰难地用那些“臭蚂蚁”拼出了一句话:“大风刮破了蜘蛛的网”,知道了“臭蚂蚁”们想要表达的意思,正有些愤愤然,父亲进来了,随着父亲进来的是一股冷风和他身后一个已不年轻的妇人。

依着往常我会嚷着“今天带回什么好吃的来啦”,扑向父亲。但今天没有,今天父亲的身后有生人,母亲说过,女孩子在外人跟前要表现得含蓄、有教养。我是小学生了,再不是院里院外招猫逗狗的丫丫。我闪在母亲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父亲和这个陌生的妇人,不知父亲给我们又制造了一个怎样的惊奇。

父亲是性情中人,他的艺术气质常常让他异想天开地做出惊人之举,比如上了一趟昌平,就从德胜门外羊店弄回三只又老又骚的山羊,养在庭院的海棠树下,以制造“三羊开泰”的吉祥。那些羊都是来自内蒙的,崇尚自由且无礼教防维,一只只长着长胡子,挺着坚硬的犄角,老祖宗般在院里又拉又尿,使劲儿地叫唤,还要不停地吃,把家里搞得臭气熏天。无奈,母亲在父亲去苏杭游历之时,让我的三哥将开泰的三羊送进了羊肉床子。羊肉床子是回民开的肉铺,也兼卖牛肉,按习惯,北京人只说羊肉床子而不说牛羊肉铺。羊肉床子自己宰羊,有专门的人将张家口的西口大羊赶到北京来卖,羊肉床子挑选其中鲜嫩肥美的羊,请清真寺的人来羊肉床子宰羊,阿訇先对着羊念经,然后才能下刀放血,把羊肉挂在木头架子上,羊心羊肝搁在案子上出售。羊肉床子的秤砣是铜的,扁扁的,称完羊肉的时候,卖羊肉的爱使劲蹾那个小秤砣,响声很大,这可能是所有羊肉床子的习惯,我跟着厨子老王去羊肉床子买肉,一进羊肉床子就提心吊胆,盯着那个小秤砣,时刻提防着那声响动,成了心理负担。所以老王就事先跟卖羊肉的打招呼,劳驾,您别蹾秤砣,我们家小格格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