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5页)

这回羊肉床子冒然进来三只老活羊,人家不收,说这三只羊是没经过念经的,不能吃,这样老的羊肉也没人买。老三说我们不要钱,白送。人家还是不要。老三扔下羊调头就跑,卖羊肉的拉着羊在后头追。老三不敢直接回家,跑到北新桥上了有轨电车,卖肉的在下头骂,老三扎在人堆里不敢抬头,回来一肚子气对着我母亲撒。

还有一回父亲去游妙峰山,去了三天,赶着两辆大车回来了,车上各装了一棵白皮松,轰轰烈烈地进了胡同。看门老张站在门口望着这列车马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父亲则称赞这些松树珍贵,造型独特,让人赏心悦目。父亲找人在后院挖坑栽树,一通忙活,花钱不少,给我们家制造了一个“陵园”。母亲不便直说,很策略地提示,醇亲王在海淀妙高峰的墓冢也有很多白皮松,棵棵都无以伦比,价值连城。父亲说七爷是七爷的,他的是他的,他的树长大了也无以伦比,也价值连城……好在我们没有像扔羊一样扔树,那些来自西山的伟大的白皮松还没过夏天就死完了。我们家的后院成了柴禾堆,成了耗子、刺猬、黄鼠狼们的游乐场。

更有一回,人们传说清虚观出了大仙爷二仙爷,去顶礼膜拜者无数,说是灵验无比。仙爷们其实是两条长虫,深秋时节,长虫们要冬藏,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养了,父亲将仙爷们请回家来,也不供奉,只说是两条青绿的虫儿很可爱,就当是蝈蝈养着。仙爷们被安置在玻璃罩子里,放在套间南窗台上。没一礼拜,那两条长虫钻得没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觉,披着被卧在桌上坐着……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从哪儿钻出来。

现在,父亲领回的不是羊,不是树,不是长虫,是一个人。

母亲脸色很平静,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无论是羊是树是长虫还是人。

父亲身后的女人穿得很单薄,就是一件青夹袄,胳膊肘有两块补丁,挎着个紫花小包袱,冻得在微微颤抖,看得出她在克制着哆嗦,努力地使自己显得舒展。灯光下,女人的面部显得青黄黯淡,脸上从额头到左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这道痕迹使她的脸整个破了相,破了相的脸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实在是一种扭曲,这让我想起京剧《豆汁记》里穷秀才莫稽的唱词,

大风雪似尖刀单衣穿透,

腹内饥身寒冷气短脸抽。

眼前这张脸大概就属于“气短脸抽”的范畴了。

戏里边金玉奴在风雪天为自己捡了个丈夫,在同样恶劣的天气里不知父亲为我们捡回个什么!

父亲将女人推到前边来,告诉母亲女人叫莫姜,是他在颐和园北宫门捡的,父亲特别强调了,他不把莫姜捡回来,莫姜今天就得冻死在北宫门,因为她已经无家可归了。父亲说得很轻松,就像他在外头捡了块石头,捡了块砖,自然极了。被叫做莫姜的女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有50多岁了,即便脸上没有疤痕,也说不上好看,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细细的,低垂着,巨大的伤疤使她的脸变得狰狞恐怖,像是东狱庙里的泥塑。出于礼貌,莫姜抬起眼睛,轻轻地叫了声“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语。“四太太”是外人对我母亲的称谓,我父亲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四爷”,母亲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亲看莫姜头顶梳着发髻,没有缠裹过的脚上穿着一双烂旧的骆驼鞍毛窝说,你是旗人?

莫姜说是。说家住西陵常各庄,祖父是西陵的掌灯,是皇帝陵前负责点灯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姜是她的名。母亲问她怎的没了住处,莫姜说原本在北宫门西边的西上村租了间房,今天到期了,房东把房收回去了。问她家里还有谁,莫姜说娘家没人了,她男人叫刘成贵,是厨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个人生活。母亲还想问她脸上的疤,张了张嘴,终没好意思说出来,莫姜窥出母亲的意思,淡淡地说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给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气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饺子馅,两口子拌嘴……其时就划了层皮,划在脸上就长不好了。

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经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母亲不再说什么,她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拒绝这个突如其来的莫姜,就像她没有理由拒绝那些羊和树。

父亲说晚饭他在老三那儿吃过了,只这个莫姜从中午就没有吃饭,让母亲给做点儿什么。母亲说厨房的火已经息了,柜厨里还有一碗豆汁稀饭,凑合一下吧。父亲说也好,莫姜却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拒绝,看来是饿得很了。母亲端来了豆汁,就着房内的铁皮炉子热,那时候绝没有微波炉和电磁灶一类,想温点儿汤水什么的极难,母亲不可能为了一碗豆汁在厨房从新生炉子,那是一件太麻烦的事情。自从厨子老王回老家以后,我们家便是母亲下厨。母亲没有山东人老王的手艺,穷门小户的出身注定了她的烹饪范围离不开炸酱面,疙瘩汤,炒白菜,炖萝卜一类的大众吃食,这是我和父亲都不满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亲的厨子老王,盼着他早点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