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一场暴雪,纷纷扬扬遮盖了北京。

房树白茫茫一片,狂暴的北风中,路断人稀,地冻天寒。

茶馆没有生意,赫鸿轩闲在家里,听凭孙玉娇的指使,给三个半大小子的毛窝钉前后掌。老北京有“过阴天儿”的传统,逢有坏天气,都闷在家里,弄些零食解闷儿。赫家少奶奶孙玉娇挺着大肚子把刚炒好的一簸箕铁蚕豆倒在桌上,赫家的几只虫子:蚂蚱、挂达扁儿、小虭螂一窝蜂地扑了过去,不顾蚕豆滚烫,都使劲往自个儿跟前搂。孙玉娇嚷道,晾凉了再吃,这会儿是皮的!

哪里制止得住?

挂达扁儿还想着爹,剥了个豆塞进赫鸿轩的嘴里,烫得赫鸿轩直吸溜。豆子炒得火候恰到,香脆无比,挂达扁儿说妈炒的豆子好吃,赫鸿轩说,你妈是谁,你妈是“十里香”酒铺掌柜的,炒豆煮蛋是她的老本行。

孙玉娇不乐意了说,再怎么着我们也是正经买卖人,不低三下四,您倒好,在茶馆里吃开口饭,沦入下九流行当。

赫鸿轩说,下九流也是人,凭本事吃饭,我心里高尚着呢!

两口子吃炒豆,逗贫嘴,一晃一天过去了,雪到傍晚总算住了,又换做干冷的风,连檐下的家雀也冻得缩在窝里不出来了。赫鸿轩说,今儿个不知怎么的了,我的心里老是突突地跳。

蚂蚱说他爸八成是饿的,早晨到现在就吃了一碗杂面汤。孙玉娇说赫鸿轩又在想念叶家老五了,惦记着往九条跑呢,赫鸿轩说,这会儿他不用我惦记,他手里有一封银元,冻不着也饿不着。

挂达扁儿说,爸是惦记着妈,妈马上就要生小弟弟了,我把弟弟的小名儿都取好了。

孙玉娇问想好了什么名。挂达扁儿说,顺着小虭螂排,叫蝲蝲蛄。

孙玉娇呸了一声说,听蝲蝲蛄叫唤,那就是死了,蝲蝲蛄跟死人绞到一块儿,不吉利!换一个!

名字还没来得及换,当晚孙玉娇就生了,依了挂达扁儿的预言,的确是个“小弟弟”,小家伙声音洪亮,模样长得挺阳刚,挺周正。赫鸿轩说,听这嗓音儿,真跟蝲蝲蛄叫唤似的,带嘟噜的。

挂达扁儿说,我给取的名儿,肯定错不了!

早晨天刚亮,有看鼓楼的老李敲门,直着嗓门说五爷过去了。赫鸿轩慌忙穿衣,跟着老李往外走,边走边问人在哪儿。老李说在后门桥的桥底下,问还有救没有,说是人早已僵硬了。

赫鸿轩赶到后门桥,警察方面早到了,天寒,街上的倒卧随处可见,不新鲜,让收尸的拉走便是了,连报也无须上报。可眼下这个不同寻常,眼下这个倒卧细皮嫩肉,穿了一身警察的衣裳,佝偻着身子蜷缩在桥底下,安安稳稳像是在熟睡。赫鸿轩揭开苫着的破席,弯下身往死者脸上仔细瞅,果然是老五,嘶声喊了一声“五哥啊……啊……”,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看尸的警察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丧主,麻烦您通知一下本家儿吧,这儿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赫鸿轩不忍离开老五,老李说,死尸不离寸地,赫先生您尽管去,这儿有我们呢,我们都是五爷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差迟的。

赫鸿轩起身上桥,照直往北跑,要到车站等铛铛车。一辆洋车追过来,拉车的说,赫先生,什么时候了,您还等铛铛车,坐我的车走吧!

赫鸿轩面有难色,拉车的说,您甭顾忌车钱,这趟道儿是我应该跑的,五爷生前常坐我的车,没少照顾我,给五爷办事,我心甘情愿。

赫鸿轩坐上车,一路泪水不住,把个棉袄袖子哭得湿溻溻的。拉车的照直拉到我们家门口说,您进去别急,慢慢儿说,我在门口等着您。

那是自打赫鸿轩从我母亲手里要回镯子后第一次登我们家的门,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种情况。赫鸿轩把门环拍得山响,看门老张慌慌张张打开街门,说家里老爷太太还没起来,这么敲门忒不懂规矩。开开门见是赫鸿轩,就问这么早有什么事情,赫鸿轩带着哭腔说,五哥殁了!

老张吃了一惊,不敢耽搁,直把赫鸿轩引到正房门口,老张进去禀告说赫鸿轩来了,父亲青着脸走出房门,并不是他多么有礼貌,是他压根就不想让赫鸿轩进屋。父亲对赫鸿轩的鄙视是显而易见的,抄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斜视着悲痛欲绝的来者。赫鸿轩简要地说了后门桥的情况,指望着叶家能派人去料理后事,却不想我父亲一口回绝,说九条的老五和叶家没有任何关系,他走的时候和家里立下了字据,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穷途潦倒,无论是生存还是死亡,从他走出家门那一天起彼此就互不相干了。

母亲在父亲身后悲伤地说,尸总还是要收的……毕竟是叶家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