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老七后来回忆那天在后门桥收敛老五的情况,他说老五除了那一身警服以外,身上没有发现一块银元,就是说,在下雪的一天之内,老五把赫鸿轩谈到的那封银元全用光了。至少,他在这天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连徽章带编号在内的正规警察制服,很认真地套在了自己身上,连脖子上的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

安葬老五之后,赫鸿轩约我的母亲到赫家去,是我陪着母亲一块儿过去的,这事情当时没告诉我的父亲。

手帕胡同的赫家是个小四合院,门口有方形门墩,门上有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字样,我那时虽没有上学,却已经识字,对这幅联印象颇深。我和母亲去的那天,小虭螂像只小狮子狗一样地正趴在门墩上玩洋画,见了我和母亲,蹭地窜进院里,报信儿去了。挂达扁儿正从门道往外走,挂达扁儿一身学生装,背着书包很斯文的模样,见了我母亲,鞠躬问好,母亲问他在哪儿念书,他回答在北馆小学念五年级,后年就该考中学了。北馆小学是东正教的教会学校,我知道赫家的一位亲戚在那儿当校长,是东城的一所好学校。母亲问他是赫家老几,他说是老二,他的大哥蚂蚱在电车公司当学徒。母亲说怎叫了这么个名字,挂达扁儿笑笑说,是小名,是我爸随便叫的。

这时赫鸿轩从里头迎出来了,把母亲往堂屋里让。我不进堂屋,我要到厢房去看蝲蝲蛄,母亲大概也嫌我在跟前碍事,随着我到厢房跟月婆子孙玉娇寒暄了几句,送上了带来的礼,夸赞了蝲蝲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大富大贵之像。孙玉娇对我并不友好,母亲刚出门,门还没有关,她立刻将拢在脸上的笑收了回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我扒开小被卧卷要看蝲蝲蛄,孙玉娇将我的手很重地拍打了一下,轻声吼道,看什么看,看你妈的屄!

我说,我就是要看你妈的屄。

孙玉娇噗嗤笑了,掀开被子一角让我看里头那个小月科孩子,被子一股奶腥气,被子下头有圆头圆脸红彤彤一个肉蛋在动,看半天才找着五官,那东西嘴上一圈白皮,鼻梁上一层小泡,细毛贴在脑门上,小老头一样一脸的褶子,嘴还一拱一拱地要啃被子。我说,你妈的屄一点儿也不好看,比“大婴孩”烟盒上那个胖小子差远啦!

孙玉娇说,比你好看!

我说,再好看也是一只蝲蝲蛄。

我很快对蝲蝲蛄没了兴趣,对孙玉娇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也很不高兴,走出厢房,站在赫家的院里朝东北望,隔着院墙能望见北馆大教堂葱头一样的尖顶和那个怪模式样的钟楼,一群寒鸦绕着钟楼顶在飞,让人想起死人的灵魂来。

母亲在堂屋里压低了声音在哭,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我想,母亲哭的时候我得在跟前,就决定进屋。我进到屋里看见母亲正把一小片破布往兜里装,原来这片布是从死去的老五怀里捡出的。赫鸿轩跟我母亲分析,老五那天一定是通过关系到草篮子监狱探望三格格了,赫鸿轩说本来是让他第二天拿钱到门楼胡同买白面儿的,他走时老五没有再提这茬儿,看来是已经有了想法,这想法肯定是在他说了母亲到草篮子探监不成以后产生的。

老五和我三姐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瓜尔佳氏的子女,他们是一母同胞,情感自然深厚,老五扮作警察到监狱探望三姐,是出自赫鸿轩的推理,唯一的物证就是这片碎布片。当然,这片布是否来自三姐,至今也没有确凿证据。赫鸿轩说,以他的想法,老五那日从德胜门外进城已是傍晚,身上单薄,肚里没食,瘾又犯了,踉踉跄跄栽到了桥底下,活活儿被冻饿而死。

回到家里,母亲背着父亲把布片摊在小炕桌上,仔细端详。布片上有血迹,像字又像画,母亲不认识字,叫过我帮她辨认。以我极有限的学前水平,能认出“忠厚传家久”门联却不能识辨用血涂抹的布片,将那片小小的布转了一个方向,又转了一个方向,隐隐觉出好像一个字“妈”。

母亲说,这样一说东西来自三丫头是决不会有错了,三丫头是想家了,想我了,想得刻骨铭心,让老五把信息传递出来,能写个“妈”就很不易了,拿什么写的,拿血写的,三丫头的血啊……

母亲哇哇大哭。

当晚,这片布被母亲交给了父亲,父亲认定那上头的的确确是一个血写的“妈”字,父亲摩挲着布片久久无语,让母亲取来个装人参的小木盒,把布片仔细地收了。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快乐的,我头一次见到快乐的父亲如此沉重。父亲由三姐的遗物问到了老五,母亲如实说了,父亲叹了口气说,难为了这孩子。

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管老五叫“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