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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没唱两句就被师傅叫停了,邢老板说,是“红花一片”,你怎么把人家词改了?

青雨说,师傅,芍药、牡丹不全是红的,也有白的、粉的,还有绿的呢,怎能是红花一片,皇宫里就种一个品种不可能,要这样萧太后得把花匠给开了。 这身段设计得也不对,铁镜公主不应该来回转圈,她得这么着……

邢老板说,说得有道理,可是师傅历来就是这么教的,你没权利改,我也没权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来改去它就不是《坐宫》,成《坐帐》了。

青雨说,师傅,这是戏,不是裱匠裱的画,说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缝。这戏就得不断完善,不断改进,经得住改,才是玩艺儿!

邢老板说,我现在都闹不明白了,咱们俩究竟是谁跟谁学戏呢?

青雨说,当然是我跟您学。

邢老板说,明天上午,锣鼓巷2号,程家有堂会,记着把行头给我准备了。

青雨问备哪一出,邢老板说《贵妃醉酒》。青雨说,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来一出《祭江》?

邢老板说不行,人家是给老太太做寿,不是小寡妇奠夫。

这个邢老板到底也没收青雨当徒弟,人家心里很清楚,少爷就是少爷,成不了戏子。

二秀早早地嫁了,嫁到了湖北武汉,男人在洋船上当二副,收入不错。二秀知道家里的情况,隔三岔五就汇点儿钱来,不敢直接汇家去,汇到我母亲这儿,由我母亲转交。

依着七舅爷,二秀绝不可能嫁到长江边上去,没有皇上的旨意,北京的王爷都不能随便出京,北京的旗人姑娘当然也不能随便嫁出京城,特别是他钮七爷的闺女更不能。那个九头鸟的姑爷看上了二秀水灵,到七舅爷家跑了好几趟,七舅爷就是不答应,非跟人家要沾过宋朝露水的蝈蝈作聘礼,诚心刁难。九头鸟上哪儿找宋朝蝈蝈去,亲事眼瞅着要黄,大秀搬出我母亲当救兵,将二秀嫁了二副,她知道,这个家是个无底的船,早晚得沉,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走出京城的二秀过上了另一种日子,说白了就是给水手当老婆,倒也入乡随俗,很快扔了炸酱面改换热干面,把豆皮当烙饼吃。曾经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来过一趟,孩子们一口湖北话,不会说“您”,只会说“你”,一帮小南蛮把七舅爷的蓝靛颏吓得叫不出声,把蛐蛐们放得一个不剩,他们不喝豆汁,拒绝炒肝,厌恶爆肚,诅咒麻豆腐,总之和七舅爷格格不入,七舅爷知道这不是钮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彻底扔到长江里去了。

大秀闲了给人做补花贴补家用。北京的补花至今是出口工艺品的主要内容,老北京,特别是东城朝阳门一带,是补花绣品的产地。跟我母亲当年一样,将活领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来,有人给记帐,定期结钱。大秀缝一个五寸茶垫,三花四叶,两窟窿,工钱是两个大枚,大约合现在两毛钱,缝一块小桌布是五大枚,至于一个大单子,她得做一个多礼拜,能得一块五……工钱少得可怜,就这还不是老有,得看有没有定单,没人要货,妇女们停个两三月没活干是常有的事。母亲当姑娘时,常在领活的地方和大秀碰面,两个人都是挑家过日子的女子,都面临着艰难的生计,就很有些惺惺相惜之情。母亲出嫁了,最终有了归宿,大秀则还出入于补花作坊中,三大枚、五大枚地苦挣。

有一段时间,大秀到我们家来得很勤,母亲知道大秀来的意思,补花作坊停工了,连大秀过冬的棉袄都送进了当铺,一家人不是马上,是已经揭不开锅了。没等大秀说什么,母亲立刻就掏钱,掏钱的时候背着父亲和叶家的人,为的是不给大秀难堪,母亲知道,大秀是个极要脸面,内心很敏感的姑娘,跟舅爷和他儿子的性情不一样。

大秀跟我母亲说,她把家里的面口袋翻了个个儿,将里面的面扫尽,那面也没盖过盆底儿。柜子、抽屉都空空如也,家里能拿得出去当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只有叹气,母亲能说什么呢?摊上这样的父亲和兄弟,只有认命的份儿。她的兄弟陈锡元在朝阳门外开了个小酒馆,跟兄弟媳妇两个扑着命地干,也就是个夫妻店罢了,不可能让青雨进去当伙计,再说,那份下里巴人的活,陈锡元能干,世家子弟的钮青雨未必肯降贵纡尊。

大秀很客气,也很不好意思,接了母亲的钱反复说来日有了一定还上。母亲将大秀紧紧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秀儿,不还了,真的不用还了。

大秀叫了一声姐姐,眼泪就下来了。

大秀揣着钱,提着我母亲给的几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时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里雕花石头前商量蝈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说九条金家二爷那只黄金蝈蝈要出手,金二爷说了,他父亲要是肯拿手里的蓝靛颏换,他乐意让四成。七舅爷说蓝靛颏是他的命,天地翻转了也不能换。青雨说他上金家看了好几回,那蝈蝈,它简直就不是蝈蝈,是窦尔敦,蓝脸红牙,黄头、黄脖、黄腿、黄肚、黄须,背生金黄翅,只有膀墙那点儿是翠绿,通体金盔金甲,金光闪烁,叫唤起来,宽厚低沉,苍劲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儿似的。七舅爷问,产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