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3页)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雷小蕾的爸爸穿着一身将校呢,背着一架照相机,笑眯眯地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有谁问雷小蕾她爸为什么没戴肩章领章武装带,雷小蕾说,大官不用戴人家也知道是大官。

雷小蕾爸爸参加队日的目的是照相,他的大照相机炮筒子一样,咔喳咔喳在我们周围响个不停,慢慢地我便窥出了端倪,大官的相机专门对着的是他的女儿及个别干部子弟,根本没我们这些“胡同串子”什么事儿,当然我也就不必上赶着往前凑了,我自小就是敏感的,我知道我是谁。

这个队日过得心里有点儿别扭。

几天后雷小蕾把过队日的照片拿到班上来显摆,有划船的,有荡秋千的,有吃冰棍的……大家传着看,照片里,雷小蕾绝对是“女一号”,我们则是芸芸众生,是陪衬。班主任更惨,照了半张脸。就这,高玉玲老师还一个劲儿说,照得好,可以留作纪念,过五十年你们再看,有意思得很呢。

可惜,还没过十年,高玉玲就死了。

我想如若我的三姐活着,我自然也属于干部子弟了,我的三姐即便不是大官也得是个国家干部,这样我和我的那一帮芸芸众生的“胡同串子”们也就不至于沦落到跟假山、大树、九龙壁一样,充当背景的地步了。

三姐身后的冷寂,胡同串子的低贱,班主任的巴结,让我失落,在一个小学生的心里拧成了一个结。现在看,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是郁闷得厉害,觉得自己卑微极了。回来便跟父亲哭闹,问他怎的不当红军去长征,在那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人家的爸爸都去革命了,他非要泡在家里,接二连三地生一堆孩子,简直是莫名其妙。

父亲被我纠缠不过,就说他也当过大官,而且是中央级别的,比雷小蕾爸爸的官大多了。我问什么官,父亲说是镇国将军。

母亲一听赶紧把我拉开,说不要听父亲胡说,那都是父亲瞎编的。并且告诉我,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万一人家较起真来,咱们可担待不了。其实父亲没有胡说,他还真是个“镇国将军”,不过这个将军不是共产党任命的,是清朝皇上封赏的,我祖父是镇国公,世袭罔替,代降一等,到了父亲这辈就成了镇国将军。我说,有这个将军比没有还让人恶心,寒碜也把人寒碜死了,我哪里会出去说!

父亲从来是不急不慢的,对我这个老闺女绝对有耐心,揪着我的小辫子说,阿玛也是当过红军的……

我眼睛一亮,扑在父亲怀里,揪着他的胡子说,真的呀?

母亲对父亲嚷嚷,越说越离谱了啊!

母亲将我从父亲的房间拉出来,带到厨房,给了我一块大糖瓜,这糖瓜一次本来是准备过年给灶王爷上供的,让灶王爷的嘴被糖粘上,在玉皇大帝跟前说不了坏话。现在母亲把糖瓜给了我,想的是把我的嘴也粘上,再说不了“镇国将军”一类的是非。为了解开我心里的结,母亲安慰我说,谁说咱们不是干部子弟,谁说咱家没大官,你表兄小连那不是大官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