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时对革命向往异常,至今尚未疲惫,不同的是多了些成熟与理性。

小时候我成天想参加革命,想的是若能赶上红军长征,赶上八路打日本,赶上三大战役解放全中国,我一定是红军,是八路,是解放军。只可惜,生不逢时,解放军们在东北、在淮海、在平津地区浴血奋战的时候我穿的开裆裤刚封上口,没有参战的资格。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暑假学校组织读书会,每人发一本小册子,让大家在树底下围成一圈,轮流朗读。册子上说的是山西文水县云周西村女英雄刘胡兰的故事,册子封面的刘胡兰昂首挺胸,目光炯炯,嘴唇紧紧地抿着,短头发被风吹得扬起,英俊而潇洒。扉页里有毛主席的题字“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那字写得比我们终日描红的字体漂亮多了,流畅而舒朗,跟刘胡兰的头发一样,高高地飞扬着。画面上刘胡兰的脖子硬硬地梗着,很长,很美,我想,敌人用铡刀把这个美丽的脖子切断了,从那断脖子流出的血把周围皑皑白雪都染红了,刘胡兰一定很疼很疼,明明知道疼还在坚持,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若换了我大概不会如此镇定,至少我不会把脖子亮得这样开,因为那是“数九寒天下大雪”的日子。我的读后发言是反思我打预防针,怕疼,把同学一个一个往前让,自己到最后不得已,没有退路了才伸出胳膊,让人往肉里扎。跟伟大的刘胡兰比,差得太远。

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敬佩刘胡兰,认为她是天下最坚强最勇敢的女性,她是烈士,不是凡人,她离我们很遥远,可望而不可及。我的特点是喜欢把我崇拜的人随时向人介绍推荐,比如花木兰、比如诸葛亮,比如孙悟空和武松,但他们都不能和刘胡兰比,因为他们都不是被敌人杀害的,刘胡兰是被“勾子军”当众杀死在村口的,临死还怒斥敌人,问敌人“我是怎个死法”,所以刘胡兰是我的崇拜之最。

崇拜的具体表现是将封面的刘胡兰在图画纸上临摹放大,然后拿到老七那儿去上颜色。老七是我七哥,是画家,他有这个本事。但是我的要求遭到老七拒绝,老七说这是版画,版画是要套色的,不是用颜料往画上涂的。道理说了不少,反正就是不给上色,他不给上色我自己上,我自信上色的本事不比他差,我们家里的很多照片都被我描成了彩色的,那时候还没有“彩照”一说,所有照片都是黑白的,想要彩色照片么,照相馆有专门上色的师傅,也卖涂抹照片的专用颜料。我曾经用那些颜料将父亲工作证上的照片涂成了蓝脸,父亲看了说他成了《西游记》里的妖怪“奔波儿霸”了。我也给穿着婚纱的老二媳妇照片做了涂抹,给新娘子涂上了红嘴唇,使新媳妇像刚吃完人肉的夜叉。那种颜料是洗不掉的,害得老二媳妇再也不跟我说话了。那天我拿着画像到母亲那儿去告老七的状,母亲看着刘胡兰的画像说,这不是你三姐吗!

我说这是刘胡兰。母亲说,我以为是你三姐呢,你三姐就这个模样。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三姐姐也是被反动派杀害的,与刘胡兰不同,不是铡死是活埋,就埋在北京德胜门外的城墙根底下,敌人没用铡刀,连子弹也省了,挖个浅坑,让人躺在里头,盖上土就完了。后来听说行刑的时候是在黎明,天将亮,非常的秘密,不像电影里演的,周围有乡亲,还有大狼狗,他们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沉沉的城墙和寒冷的北风,他们也没喊口号,连点儿声息也没有,静悄悄地死了。杀了他们没几个月北平就和平解放了,用书上的话说是他们“已经见到了黎明的曙光”……解放以后政府通知我们家去收尸,是母亲和老七去的,两人回来一身土,两脚泥,眼睛通红,连厨子给熬的小米粥也没喝一口。母亲对父亲说,地上亮着十几具遗骸,都用草席盖着,尸骨已经腐烂,鼻子眼睛烂成了黑窟窿,无法辨认,后来母亲是从一只没有烂完的鞋上认出三姐的,那是一只千层底的黑布鞋,鞋上绣了一朵小梅花,是故去的二娘的手工,三姐离家的时候穿的就是这双鞋,走的时候跟母亲说是上西山郊游,特意脱下皮鞋换了布鞋。一走就再没有回来……

烈士们的遗体由国家统一安葬了,三姐没有跟她的同志一起埋在烈士陵园,而是被父母提出,埋在了自家的坟地里,小小的一个土堆,连墓碑也没有。叶家的坟地在北京东坝河太阳宫附近,小时候跟着父亲去上坟,出了东直门要走很远的路,我们在东直门门脸驴窝子雇头驴,我和父亲骑,哥姐们在后头跟着,热热闹闹一大帮,不像上坟像春游。叶家的坟地是传统的满族样式,当中是老祖,两边八字排开,依次是他的儿孙,绝对的长幼有序,哪个后死,他的穴位便给空着,从排行来说一点不会乱。“八”字的两头排满了就往中间埋,叫做“怀抱孙”,好像老祖用他的子孙们组成的两条大胳膊把后代牢牢地拥入怀抱中。私家的坟地是不立碑的,立碑的是滥葬岗,怕找不到才立,自家的坟地都是立在后代的心里的,一个一个,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永不会错。清明上坟那天我不知磕了多少头,一条新上身的夹裤,膝盖磕成了两块厚厚的泥片,铠甲一样地坠在腿上。最高最大的冢前头有石头桌子,两边跪着两只石头羊,还有石头的马,从家里带来的祭品在石头桌上摆了,都是好吃的东西。天福号的酱肘子, 稻香村的萨其玛,厨子老王给做的各样精致卤品,胡同口老刘打的芝麻烧饼和通州大顺斋的糖火烧,摆在石头桌子上香阵冲天,甭说我们的老祖在里头躺不住,就是站在外头的我们也光想着吃食想不起祖宗了。奠酒之后烧一大堆纸,纸钱中有黄表、纸金锞子、大量黄白纸钱,最有意思的是还有我们各人值得给祖宗看的文字,其中包括我的作业本和考试卷子,满分也烧,不及格也烧,这是父亲的别出心裁,他要让祖宗们随时掌握后代们的工作、学业情况。把对子女的教育交给祖宗,是父亲很不负责任的表现,想他这一生,负责任的事情还真没有。在老祖坟前表现完了,对其它的坟冢就只磕头不烧纸了,我问为什么不给其它的祖宗送吃的和钱,父亲说,都是一家人,老祖有了,他们自然也就有了。我发现,这些头只有我磕得最认真,连同父亲在内,大家磕得都很草率,很心不在焉,他们好像随时等待着什么,窥探着什么。给圈子内最后一个土堆礚完头,我才知道此行的目的才真正开始,此时的父亲会像一个大孩子一样,喊叫着率先奔向祖先的供桌,他的身后紧跟着我的哥哥姐姐们,包括帮看坟的老刘和他的儿子们也绝不落后,什么内外有别,长幼有序,全不在计较之列,一群人瞬息将桌子上的美食哄抢殆尽,全不顾失态于祖宗跟前,跌份于光天化日之下,上坟不过是个借口,欢乐的野餐才是真心。我人小,挤不进去,只从老七的手里分到半块枣儿糕,气得哇哇大哭,没人理你,大家自顾自地吃。太阳已过正午,众人收拾东西回家,走到地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堆前,父亲对我说,这是你姐姐,不用磕了,给添把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