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饽饽铺的冯掌柜见来了巨星级人物,很是有些受宠若惊,招呼伙计赶紧找干净衣裳,在后头东屋摆了茶水点心桌,西屋自然也摆了笔墨纸砚桌。

那会儿母亲正好也在饽饽铺内避雨,她是到吉市口交补活,回来夹着一抱原料遇上了暴雨,躲进了饽饽铺,就这,头发衣裳和一卷纸样也淋湿了。母亲将盘在头顶的湿辫子松下来,那根长长的粗辫子就垂在脚后跟,垂着长辫子的母亲从玻璃后头焦急地望着街面,雨水在街上砸出一片片水泡,檐下的水哗哗地流成了一条线,母亲担心南营房简陋的屋顶能否经得住这场暴雨的肆虐,底矮的门槛怕是挡不住进水;又担心这一卷湿透了的活计,没准得全砸在手里,非但挣不到一个子儿,怕是还要赔钱。至于后来跑进来的我父亲他们一行,则根本没有进入母亲的视野和心中,母亲一如既往地看着外面的雨水发愁。水气朦胧的玻璃,刚出炉的七宝缸炉的香气,母亲苗条的背影,一条长长的辫子,氤氲出“遥望蓬莱,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的意境,父亲看得呆了。我想,父亲在那一刻并不是看上了母亲,而是看上了他意念中泛起的带有古旧温馨色彩的图画,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画了不少有水气玻璃背景的画作,玻璃的前头有美人背影,当然也有三两个沙果或是一只睡猫,甚至还有一支扭曲的病梅……父亲喜爱的是色彩和氛围。父亲的失态引起了刘春霖的注意,他问掌柜的可认识站在玻璃跟前的女子,未待掌柜的回答,七舅爷说那是他的外甥女,刚才净顾着往里跑,没看见窗户跟前还站着人,原来还是亲戚。七舅爷喊“盘儿”,母亲转过身来,见是舅爷赶紧请安问好,依着旗人的规矩,将七舅爷家的蛐蛐和鸟都问到了。

母亲娇好的面容让父亲惊异,不能忘却,那天他几位应冯掌柜之邀在西屋“留下墨宝”,父亲写的竟是“清素若九秋之菊”,冯掌柜有些迷惑,父亲说他赞的是永星斋的七宝缸炉,其实父亲夸的是母亲,跟人家饽饽铺没一点儿关系。刘春霖喝了半碗茶,坐在八仙桌前默默地动开了心思。后来饱蘸浓墨给饽饽铺提了一幅联

翠烟金台,细品钟馗嫁妹;

白雨永星,和鸣凤凰于飞。

除了“永星”二字,同样跟饽饽铺没关系。

七舅爷懵懵懂懂吃了冯掌柜半盘子新出炉的缸炉,提了两匣子人家送的芙蓉糕和萨其玛,心满意足,坐在太师椅上有些犯困。

雨过天晴,冯掌柜给雇了车,三个人高高兴兴散了。

母亲回到了南营房的家,屋内并没有漏得一塌糊涂,因为屋顶上被老记盖了苫布,母亲自是感激,到53号院里谢了,老记的爹说,你们家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用不着分那么清楚。

其实老老纪的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母亲在喷香的开花豆冲击下,思想防线完全垮塌,她想,如果这个时候老老纪跟她提起纪家老二的婚事,她会一口答应。可偏偏的,那天老老纪错过了这个好机会,老老纪什么也没说。

我舅舅那会儿正在书场听书,听的是《薛里征东》,直到天黑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