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果没有节外生枝,母亲应该嫁给炸开花豆的老纪。

老纪那时候是小纪,上头有个老大,下头有个老三,他娘死了几年了,他爹老老纪带着三个儿子过日子,挺不容易。纪家三个儿子中数老纪实诚憨厚,又有内秀,会打算盘会记账,全是自学成材的本事。老纪记的账是真正的“豆账”,戏棚的刘大大,书场的老宋,茶馆的周三,谁拿了多少开花豆全有记录,记录是用小人代替的,小人有的长脸有的圆脸,有的穿黑裤子有的穿坎肩。有一个脸上还点了两个点,那是坛口摆小摊的冯麻子。这些账别人看不明白,老纪和他爸爸却一目了然。老纪的算盘属于“一上一”、“五下一去四”的水平,简单得用手指头都可以代替。老老纪认为他的老二很有文才,是个可以做“文字工作”的材料,属于纪家的重点培养对象。纪家是53号,往南与我母亲家隔了一个门,各家的格局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纪家南屋里并列了三个半截埋在土里的大缸,三个缸里都装着蚕豆,一个是正用水发着的,一个是发好切了口的,再一个是炸好了晾在那里的。小的时候我曾经目睹过老纪炸开花豆的热烈壮观的场面,万千的蚕豆倒进油锅,噼啪炸裂,翻滚跳跃,如战场上万千激战的兵。老纪剃着板寸,穿着粗布汗褟儿,青布裤绑着腿带,一双洒鞋,一胳膊腱子肉,挥动着大笊篱,将军一般,和锅中的豆儿混成一体。特别是老纪将笊篱里的开花豆隔着好远抛向墙角的大缸时,一道由豆子们组成的喷香弧线,唰啦啦长了眼睛般,竟然没有一颗出轨的,利落潇洒,就如同《三岔口》里任堂惠和刘利华那场精彩默契的短打,熟练准确,不差一丝一毫。这时候的老纪在我眼里太了不起啦,相比较,我父亲简直不如老纪的一个小手指头。

老纪的爸爸老老纪是个善良人,附近孩子们没有谁没吃过老老纪的开花豆的,老老纪不惟爱孩子,还爱小猫小狗,看到有人扔了的猫狗一准抱回去养着,老老纪跟人不太说话,跟猫狗的话却很多,闲了的时候总是端着一碗“高末”坐在院里跟他的“大白”、“花脸”、“黄毛”聊天。“高末”是茶叶铺子打扫出来的茶叶末子,喝一碗就没色了,便宜实惠,是北京穷人的最爱。“大白”、“黄毛”们是老老纪捡来的“宠物”,有了这些“宠物”就有了看家的,有了拿耗子的,老老纪家没有白吃饭不干活的。

老老纪的大儿子在朝外大街大美理发馆当学徒,理发馆由剃头挑子进化为“馆”就如同现在蹬三轮的开起了“出租”,文明高雅,登上了大雅之堂。民国初年,北京只有大宾馆里才有理发馆,那是为洋人服务的,后来日本人在京城开了几家理发馆,理发馆才渐渐为中国人接受,接受者也多是有钱有身份的人。纪家老大在“大美”跟着老板学烫头,那时候女子正兴“飞机头”,两鬓蓬松如机翼,一脑袋小卷,发型爆炸般地张扬。纪家老大聪明勤快,“大美”老板已经将其内定为上门之婿,入赘“大美”只是迟早的问题了。为女性服务多了,老大身上就多了些女气,说话柔声细语,留着长指甲,小分头上总是打着发蜡,身上永远是一股“双妹”牌花露水味儿。这让老老纪不待见,他心里早把这个儿子踢出去了。

老老纪的三儿子是煤铺摇煤球的,地道苦力。在旧北京开煤铺的多是河北定兴人,煤铺的外墙上无一例外用白底黑字写着“块末原煤”,说的是经营煤炭的种类。北京的煤炭大多来自京西门头沟地区,也有大同的。块煤也叫“硬煤”、“钢碳”,禁烧但是价格贵,煤末子贱,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多用煤末子做的煤球,做煤球的任务由煤铺承担。将半湿的煤末子摊平斩成小块,放在筛子里,搁在花盆上用手摇,摇成煤球晾干了论斤卖。摇煤球的一般是外地来的打短工的,北京的爷们儿没谁肯下这个死力。纪家老三其实也没把摇煤球当个永久职业,他的理想是去当兵,摇煤球是为了学着吃苦。老老纪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反对老三去扛枪杆。老三说,咱住在南营房,祖上不是当兵的又是什么?以前能当兵,现在怎就不行啦?

纪家老三到底还是走了,参加了国民二十九军军训团。这一走就跟我的外祖父一样,再没有音讯了。解放以后老纪曾经找过他兄弟,去过民政部门,问过台湾回来的老兵,还在广播电台上广播过,都没结果。老纪说,他兄弟只要活着就忘不了南营房,就必定得找回来,南营房是他兄弟的根!这也是老纪后来不愿搬离南营房的原因之一。

母亲说老纪在纪家三个儿子里是长得最好的,长方脸,浓眉大眼,像戏台上的吕布。吕布的戏我看过叶盛兰的《白门楼》、《辕门射戟》,还有他儿子叶少兰演的《小宴》,吕布穿粉袍,一脑袋粉绒球,挺性感,跟老纪比,风流倜傥有余,泼辣麻利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