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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学的是文科,又喜好书画,就在东京和刘春霖走得很近,对刘师兄的书法近乎到了痴迷程度,将师兄的各类“习作”搜罗不少。我后来有幸得到的墨宝当属这一类,那是一副四尺联,“樱花和烟暖,富士带月寒”,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有孕待产,丈夫不知从哪儿将这幅对联寻出,挂在简陋的斗室中,说时时看着状元的字,对未出世的孩子是一种太难得的胎教。就天天看,有时还临摹。儿子生下来了,对什么都有兴趣就是对学习没兴趣,招猫逗狗、逃学早恋、说瞎话、不及格,哪里有状元的半点风度,一笔字写得歪扭如狗爬,中学毕业了竟然背不出一首完整的唐诗!最让人糟心的是还是个网虫,不止一次让我揪着耳朵从网吧里轰轰烈烈地拽出来,压根跟刘状元的书法胎教没一点儿关系。

这是题外话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我的父母,我儿子的姥爷姥姥。

我父亲从日本回国后赋闲在家,他的“古典文化学科”专业只能钻故纸堆,没有别的用处。不久,他的师兄刘春霖在北京创办了直隶书局和群玉山房,我父亲将自己所长投入其中,又帮着王国甫办工厂,最终在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教美术,也算是有了归宿。和我母亲的认识,就是他在北平大学的时候。至于后来父亲在徐悲鸿办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当教授,那是抗战胜利以后,1946年的事了。

母亲说她头次见父亲是在盛夏,荷花池的荷花开得正好。父亲则说是深秋,东岳庙的金桂将要凋谢,香气正浓。母亲说不是金桂的香气,是“永星斋”七宝缸炉的香气,父亲记错了。甭管孰对孰错,他们在“永星斋”饽饽铺见的头一面应该是没错的。

父亲说那天他和牧斋(七舅爷)、润琴(刘春霖)听下午戏出来,时间还早,就到朝阳门外金台看日落。

“金台夕照”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套用的是燕昭王“置千金其上,延天下士”的典故,故称“金台”。真正的金台在河北,在易水河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燕王送别荆柯的地点就是金台,朝阳门外的金台不过是个附会,是京城外的一个高台罢了。就这个金台,在一片底矮灰房顶的旧北京也算是一个值得登临的去处了,有人专门写诗赞颂说

“高台百尺倚城都,斜日苍茫弄晚晴。

千里江山回望迵,万家楼阁入空明。”

在难见高楼的旧北京,登斯台,低回倦顾,亦能给人以千秋灵气之想。但父亲和刘春霖们那天在台上抒发的不是慨古之情,却是婚娶的余韵,他们看的戏是昆曲《钟馗嫁妹》。

70多年前的“金台夕照”是怎样一种景致今人已很难想象,只是今天地铁线还有一站叫做“金台夕照”的地名,沿着滚梯钻上地面,全是高楼,不见台,没有“夕照”的氛围,也谈不上“千里江山”的回望……当年七舅爷能借着戏曲的余韵,在土台上边舞边唱:

摆列着破伞孤灯,乘着这蹇驴儿跂蹬,

似一幅梅花春兴……

权当个冰人系赤绳,权当个月老为盟定,

权当作氤氲使巧撮合,权当作斧柯媒证……

在我的意念中,老舅爷就是在今日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舞蹈,时空的叠加常常让人感到滑稽和不可思议,但历史就是这么绕着圈往前走的,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便踩在了昨天的脚印上。

七舅爷在金台上到位的表演让刘状元再一次领略了八旗子弟的“精彩”,一再地夸赞,“好!好!”

父亲说,不是牧斋唱得好,是《扑灯蛾》词写得好,“俺与他一旦契合,恁与他五百年前石上结三生”,颇有日本松尾芭蕉俳句的韵味,没点儿文字功底是写不出来的。

刘春霖说钟馗也是懂情,做了鬼还没忘记妹妹的婚事,充作冰人,替妹妹了却终身,是个有爱有恨的汉子。父亲说他回去要画幅“钟馗嫁妹”的工笔,那“破伞”和“孤灯”一定是要有的。几个人正陶醉在“嫁妹”的情节中,有浓云飘来,正遮头顶,呼雷闪电中洒下了瓢泼大雨。雨水在土台上砸起一片烟尘,正在舞蹈的七舅爷大叫一声“钟馗寻来也”,领头朝下跑,刘春霖和父亲紧随其后,白雨中三人在朝外大街上跑成了一条线,七舅爷在前头猛蹿,父亲在中间大步流星,胖胖的刘状元远远地落在后头使劲喘……

我对父亲的叙述持怀疑态度,刘春霖从日本回来后当过大总统秘书,当过直隶教育厅长,以这样一个身份不可能在朝阳门外的雨地里奔跑。父亲说不可能的事情多着呢,他们是同学,同学之间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会成为可能!

七舅爷轻车熟路,照直奔了“永星斋”,舅爷聪明,他知道,到别的铺子就是避雨,到“永星斋”却是有吃有喝的好招待。三个人水鸡子一样狼狈不堪地进了饽饽铺的门,刘状元埋怨七舅爷跑得太快,七舅爷说他是怕在高台上被雷击着,大家这辈子都没干甚缺德的事,划不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