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甲和郭国林越来越好了,把电报包让郭国林背,这是高度信任的表现。只要导演甲做出一个微小的手势,郭国林便迅速打开电报包,取出盒香烟或一截手纸。他俩的默契令全组人感到惊奇,道具师傅说:“他俩上辈子准是一对国民党。”

前生今世的缘分,总是令人感伤。自己上辈子是个忠心耿耿的副官,而导演甲上辈子是个英俊的上校,带着他征战南北,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两人在今生重逢了,不料都干起了影视,前生的旧情谊,令导演甲心中不断有声音在大吼:“这是我的副官,不能看着他落魄下去,要把他培养成腕!”

如此想象着,导演甲的样子在郭国林眼中越来越亲切,每打开电报包为他取出手纸,望着他晃悠悠走向厕所的背影,郭国林总是心生敬意:“好好思考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搅你。你是我此生的长官。”然后守住厕所门口,禁止任何人进入。

有一晚郭国林梦见导演甲在战场上死去,哭湿了枕头。他的哭声将同屋们惊醒,被晃醒后,他解释说:“我梦见我妈死了。”赢得了大家的理解。

郭国林清楚地知道,以他现在的心态,他随时可以为导演甲去死。长官和副官的比喻,已经被郭国林想成了真事,而导演甲还浑然不觉。一天,导演甲突然在拍摄现场对郭国林发火,骂了半个小时,还把电报包从郭国林身上扯了下来。

导演甲的词汇量有限,停留在“操你爹操你娘”的范围里,半个小时后冒出一句“你妈跟美国人跑了,你爹戴了绿帽子还傻乐呢”,语言有了重大突破,导演甲禁不住一乐,心情登时舒畅,高喊了声:“拍戏!”

拍摄进行下去,郭国林悄悄离开,跑回了宿舍。挨骂时,他并不觉得羞愧恼火,因为他已完全麻木,“长官、副官”的梦想落空了。

“国民党将领都是善待副官的!”郭国林小声嘟囔着,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忽觉手背一热,是一颗眼泪落了下来。他没有继续收拾行李,而是坐到床上,看着手背上的眼泪慢慢蒸发。

想离开,只是一时冲动,郭国林清楚自己不能离开,起码剧组有一日三餐。傍晚收工后,他到了摄影组宿舍,他们又在吃着西瓜。郭国林站在门口,向摄影师招手,摄影师走过来,郭国林问:“佛受了侮辱,会怎么样?”

摄影师:“……佛也会哭的。”

郭国林登时一阵欣慰,摄影师接着说:“佛不是为了自己哭,而是觉得侮辱他的人太可怜了,他们陷入恶趣中不能自拔,是要下地狱的。”

郭国林咬了口西瓜,满嘴香甜。

凌晨三点钟,郭国林上厕所,正赶上导演甲在那里痛苦地呻吟。便秘,是地狱的征兆——郭国林深信这一点,蹲下后,觉得自己遍体通畅。

天堂和地狱的对比,如此鲜明,证明了世上还有公平。

导演甲哼了一声,郭国林急忙恭敬地叫“导演”,传来一串怪异的噼啪声。两分钟后,导演甲扶着隔板站了起来,嗓音深沉:“我是把你当作我最可信赖的人,才骂你的。”

导演甲解释,下午摄影组干活很慢,演员松懈,但如果直接骂他们,他们会产生逆反心理,所以骂郭国林来威慑他们。

导演甲说:“我身边总要有一个可以骂的人呀!”郭国林站了起来,一脸肃穆。

两人洗完手后,导演甲点上了一根烟,看着郭国林,眼光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导演甲:“你是可塑之材,我会提升你当副导演的。”

郭国林:“啊,我当了副导演,您可以随便骂。”

导演甲一笑:“错,副导演不是用来挨骂的,是用来出错的。”

导演在拍摄现场遇到非常情况,一时不好决断,会让副导演来处理。因为时间仓促,副导演一定不会处理好,等导演考虑成熟了,走过来批评副导演两句,再拿出自己的方案,登时就有了威信。

在黑漆漆的厕所,郭国林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他回到床上,把头蒙在被窝里,低吼一声:“这是什么?这才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