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3页)

那是十八世纪的秘闻,雍正大帝的头颅被刺客带走,他的身子配上一个黄金的头颅安葬。我带着残废的左手离开了京城,去寻找他那失去的头颅。藕露妃子将永远留在广阔黑暗的故宫。

我将自己像个行李包一样扔上汽车,望着窗外沮丧不已。窗外的世界随着车速加快而崩溃,一个突然的速度对于世界无异于扔进水中的石块,溅起无数事物飞散着扑面而来,一片树叶就可在人眼中画出道蜿蜒无尽的绿线。人类所生存的宇宙是一块凝结所有时间和事件的琥珀,那琥珀中的小虫便是人类,当阳光照射在琥珀上,会产生瑰丽的折射,那不可捉摸的光线是人类的记忆。我处在众生的记忆中,十八世纪意外地穿过脑际。

失忆后,我成了个不知所以的存在,现实世界烟雾般散去,琥珀显现。不同方向的光芒或曲或直地射在身上,尚有无数道以诡异的弧线擦我而去,那些光线有着各异的色彩,不知从何而来向何而去,有一道是我一九八七年的记忆。

一九八七年办公室脸盆中的乳罩,极为舒展地沉在水底,仿佛一只在昏睡中张开的海贝。我的身上冒出汗来,是海洋深处的咸味,九月份,语文老师刚来的时节,我也曾有过一次灾难。

我们的学校有一根铁杆立在操场的尽头,那是我校的骄傲,许多小孩为了它在中考时选择了这所学校,那是一根爬杆。我校的学生很少迟到,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爬杆上满是蠕动的身形。那是别的地方享受不到的运动,他校的学生往往溜入我校……

九月份的一个早晨,我们在黑暗中排队爬杆,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惊讶地发现在杆子上那人是外校的。那个外校学生被光明照耀,他俯视操场,见到我校学生从四面八方跑来,在他脚下聚集成黑压压的一片。那个外校学生在爬杆顶部决不下来,再过几分钟就要打上课铃了,如果我们走后他滑下爬杆潇洒离去,我校的声誉将毁于一旦,这所学校的学生将永远抬不起头来。我像个武侠般大吼了一声,推开了众人,抓住爬杆的底部狠劲地摇晃……

我武侠般的行为引起阵阵喝彩,那外校学生终于从爬杆上摇摇晃晃地滑下。我校同学潮水般涌上,拳头攥紧显出一个个坚硬的骨节,但是上课铃响了,我们退潮般钻入教学楼的十来个门洞中。从教室的窗户望去,我看到空荡荡的操场上那个外校学生跌跌撞撞地向校门走去。

每天上午十点钟要做课间操,整队时语文老师叫喊我的名字。我向她走去,在我的身后同学如撒向海面的大网,顷刻间覆盖操场。语文老师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我惴惴不安地跟上。在我的学校有一横一纵两片操场,两片操场之间是一条石子小路。语文老师带着我走上了这条石子小路,她和生物老师一样刚刚毕业于一所师范学校,带来许多新的观念,比如诱导式教课、趣味性交流。她走在小路上仪态万方,轻轻地问我:“你最近干什么坏事没有?”

她刚刚毕业,满怀着教学的热情,总是早早地来到学校,今晨她从楼上眺望到爬杆下的一幕。石子小路两旁的操场上是我校数千学生,齐刷刷地伸展四肢。语文老师带着我在万众瞩目中悠然散步,宛若情侣。她步态优雅地慢慢行走,等着我交代错误,我绞尽脑汁说出了一件件坏事,她总是咬着嘴唇焦急地说:“不是。”将外校学生摇下爬杆是我的光荣,我始终想不到这是个错误。

她终于恼怒一指爬杆:“你爬上去!”我大惑不解地爬上杆顶,听到她在下面喊:“明白了吗?”

我回答:“没有。”杆顶上的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海浪般起伏的数万条胳膊中,语文老师的米黄色长裙飘动,她的声音在风中柔弱无比:“明白了吗?”我回答:“别摇,明白了。”

我在爬杆的顶端遭到了诱导式教育,她仰望我的姿态仿佛清晨一次深深的呼吸。我在操场万千道目光中降落,滑向语文老师扬起的面容,她失血的嘴唇令我双眼针扎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