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黄昏(第34/38页)
离生产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得把一个紧迫的事情弄明白。我记得是在一个早晨,我给萧伯伯量完血压、测完血糖之后,嗫嚅着问萧伯伯:伯伯,我产后从医院出来,还能不能住到你家里?你如果不同意,我就预先去附近把房子租好。萧伯伯闻言不高兴地抬头看着我:这事还用问吗?你应该把这儿看成你的家!
得到这个回答让我很高兴,我暂时没有了后顾之忧。只要萧伯伯不嫌弃我带个孩子住他这儿,即使坐月子期间,除了不能陪他出门,其他陪护他的事情我都能做。
我是在没有母亲指导也没有女伴传经的情况下,独自走完妊娠之路的。我不能对娘说我已怀孕,因为在相对封闭和保守的南阳乡下,未婚怀孕是家族的耻辱,会使爹娘在村里永远抬不起头。我在北京也没有已经怀过孕当过妈妈的女伴可以做我的老师。我只能一切全靠自己。所幸萧伯伯还多少懂得一点儿,不断提醒我去妇幼保健院做检查,保证了我妊娠期间没有出大问题。
我内心最害怕也是最关键的时候到了,按照掐算好的日子和我的身体反应,我得去产院了。我很早就把去产院所需的东西准备好了。当我拎上那个提包准备出门下楼打车去医院时,萧伯伯说:我也去。我很意外,问:你去干什么?他一脸庄重地说:你恐怕需要一个家人。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幸亏萧伯伯来了产院,尽管产前检查都说胎位正常,我也说了要自己正常生产,但上了产床之后,医生却意外地发现我的产道异常狭窄,无法正常自己娩出孩子,必须进行剖腹产手术。这就需要有人在手术单上签字。已经被折腾得毫无力气的我,勉力伸手要去签字,但医生不允许,大概是怕万一出了事我的家人来闹医院,坚持要让我的丈夫亲自签名。我哪有丈夫?我还没来得及向医生说第二句话,比我还焦急的医生已站在产房门口高喊:哪位是钟笑漾的丈夫?我听见萧伯伯跑到门口惊慌地问了一声:什么事?
你的妻子产道异常,需要做剖腹产手术,请赶紧在手术单上签字!
哦?!我听见萧伯伯慌张地说:好,好,我签。我在那一刻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在心里愧疚地喊道:对不起了,萧伯伯……
手术还算顺利,医生从我腹中取出来的是一个七斤半的男娃。在我儿子的哭声里我听见了医生的感叹:嗨,别看是老夫少妻,生出的孩子还真是壮实健康!
我哭笑不得,只能任泪水悄悄流出来。
我在医院里住了11天。这些天里,萧伯伯每天都让附近街上一家小饭店的厨师给我熬一罐鸡汤,他自己端了送到我的床头。我住的房间里连我一共有四个产妇,其他的产妇都由年轻的丈夫来伺候,独有我,是由白发满头、走路徐缓的萧伯伯来照顾的。那几位产妇和他们的丈夫,除了不时把惊奇和探究的目光朝我和萧伯伯放过来,还不时将压得很低的辱骂和讥笑送到我和萧伯伯的耳边:女的八成是个小三……老东西吃嫩草还真吃出了结果……
萧伯伯肯定是听见了,因为我看见他端鸡汤罐的手在发抖。我见识过他的脾气,若是在别处,他保准早发作了;但在这里,为了我和我的儿子,他忍下了。
我对他心里充满了感激。
出院回到萧伯伯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给孩子喂奶,而是马上去给萧伯伯量血压和测血糖,不是因为我想特别表现一下对他的感激,而是因为我确实害怕这些天的忙碌会损坏他的身体。结果令我有点意外:他的血压没有升高,比我入院前量的数值甚至还低了一些;血糖指标也未上升;心率和脉搏也很正常。我告诉他测量结果之后忍不住问他:你这些天又增加了什么健身项目?他摇摇头道:因为总朝你住的医院里跑,心里只怕你们出事,我每天都有点儿累,夜里总是倒头就睡,有时连降糖降脂的药也忘了吃。
我在心里暗暗称奇:难道说有目标的劳累也可以健体?也或者是老人转移了对自己身体健康状况的关注反而有益?
我说不清楚,但作为萧伯伯的陪护者,我心里感到了快慰。倘是萧伯伯因为照顾我生孩子而致健康状况恶化,那我心里会很难受。
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又哭又闹的,我开始担心萧伯伯会烦躁、会生气,会在气恼之下把我们娘儿俩赶走——这是我现在最怕的事情。离开萧家,我们能去哪里住?北京的租房费我一个没了工作的女人怎么可能负担得起?如果说我过去一心想的是怎么离开萧家,是怎么放弃这份陪护的差事,抛开照料这个孤寡老人的责任,那现在我的心情刚好相反,最怕的是萧伯伯不要我这个陪护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