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8页)

南塘上的火光灭了,世界一下子又被黑暗吞噬。我找不见路神了,路神和所有的黑暗融为一体,或者说也被黑暗吞噬。路神也是黑暗,是一塔黑暗。我的身体被黑暗压缩,越缩越小。那群妖魔鬼怪又得意地鸣号着朝我拥围过来,它们狞笑着,商量着如何分食我。我举起手枪,这时应和着我没有声音的手臂,南塘的火光兀自一蹿而起,于是我又不害怕了,我又看见路神在前头不远处晃悠了。火光没有照透天上的黑暗,但撵走了一大片黑暗,长满稀疏麦苗的地面应和着火光一下子飘起来,仄仄歪歪的,像是要与下头的地面脱离。我知道正义叔正在往火堆里加柴火,这一次扔进火丛的一定是棉花柴,或者是豆秸,不然不会这么持久。麦秸不顶烧,一轰隆就完事,就全化为又绒又柔的灰烬;而棉花柴老顶烧老顶烧,仿佛能一直燃下去,一直往外生发火苗。棉花的花朵稠密,一朵一朵,五彩缤纷,在夏天里没开完,就在这个冬夜一下子全部盛开。但小麦的花儿就像面粉一样细微,我压根儿就没见过麦子开花,大人们都说那也是花,但我觉得那不是花,不香也不鲜亮。匀称的火丛镶嵌在南塘上,就像一处不规则的变动不安的洞穴,透露深藏的满洞辉煌。我想早一点坐在火堆前,明亮又暖和。我朝着南塘小跑起来,知道北风老是拽走我的声音,正义叔根本听不见,所以我没有再次呼唤。一溜又一溜的北风蹿过我的鼻孔深入我的胸腔,但马上又蹿出来,好像它们怕热,而我的身体里已没有一丝热气,我的肠子又冻得结冰了,骨头里也一定装满冰碴。

我踩上了通往南塘的那条小径,正义叔离我越来越近,篝火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不害怕了。没有再看见路神我也不害怕了(我没敢磨转头颅去寻找)。我要送何云燕一样礼物,但不能是洋火枪。女孩儿不会对洋火枪心醉神迷。我要送她一只泥泥狗,赶陈州庙会买的泥泥狗,被黑漆漆出墨亮,额头上点缀着几道雪白。泥泥狗肚子是空的,头顶上有孔,对着小孔一吹,清亮动听的鸣响声震屋瓦。我喜欢泥泥狗,不是喜欢洋火枪的喜欢,是另一种喜欢。何云燕也一定喜欢泥泥狗,我看见过她喜欢柳笛。喜欢唱歌的人都喜欢能生发声音的物件。我已经积攒了两毛钱,年后我去不了陈州赶会,但我可以托山药的娘捎买(她年年都去赶会,去许愿还愿)。按辈分我该叫她婶子,我叫她德婶,因为山药的爹叫德。德婶喜欢我,不会不帮这个忙。陈州是一座湖水围簇的古城,黑老包就从东京府里下过陈州向老百姓放粮呢。陈州庙会每年从二月二逢到三月三,整整一个月呢,听说天底下的稀罕物在陈州大会上都般般四齐,玩马戏的能让人的身首分离,一转眼又能让分离的身首合而为一;要饭的乞丐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要开行业大会……太昊陵里求神应验后前去还愿的旗杆林立,笙鼓嘈杂;大街上簇拥着方圆三百里赶会的人群,挥汗如雨,举袂成荫。奶奶答应我过了十三岁的生日就和我一块去赶会,“为啥过了十三岁生日才能去赶会啊?”我问奶奶,我以为陈州庙会禁忌小孩子前往呢,但奶奶说不是,奶奶说小孩子只有过了十二岁腿脚才成型,不然走那么远的路会累殇腿脚的,那种童子殇会赖你身上一辈子送不走。我已经在冬天开始的时候过了十二岁的生日,再过一个春天,再过一个夏天,我就能过十三岁的生日了。一想到再有一年我就能去六十里开外的陈州赶庙会,就可以大开眼界出外见世面,我就激动不已。我要再多攒一些钱,要是攒上一年说不定我能攒一块钱呢,那时到了陈州庙会上我就可以随心所欲想买啥买啥,不但是泥泥狗,说不定我还可以装回一只黑明黑明的玩具手枪呢,那才是真手枪,而我这把铁丝拧出自行车链条挤兑的手枪算不上手枪,与那种黑铁皮制成的手枪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的钱都在床铺上头那处墙洞里呢,我站到床上踩着矮凳才能够到,墙洞被一方黑粗布遮盖,挡住那些柴火熏出的无所不至的烟炱。黑粗布是奶奶送我的,奶奶还帮我在墙洞的上方揳了钉子,钉住方布制成布帘。奶奶从来没往墙洞里多看过一眼,奶奶不会偷窥我的秘密的。而再过三天,墙洞里的钱就不是两毛了,除夕夜里奶奶要给我一毛钱压岁钱,爹也会给我一毛钱的,二奶奶也会给我一毛钱的……接着说不定还会有亲戚给我压岁钱呢。要是过了十三岁生日,说不定钱洞里不只一块钱呢,说不定到了陈州我不但能有一只铁手枪还能有好几只形状各异的泥泥狗,甚至还能拉着奶奶去看一场身首分离的马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