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9页)

就是在那时我迷上了何云燕的那双亮闪闪的黑眼睛。也是在那时,我懂得了仇恨,我看见那个男老师就眼红,真想一拳打烂他半边脸,让你阴不阴阳不阳,看你还伸出毒信子舔女学生的脸不!

我老想做一件事情,惊天动地,来引起何云燕的注意,好让她带着一脸钦羡找我说话。下午放学我故意回家很晚,一个人在暮色中晃荡,说不定我能在庄稼地里发现一个坏分子,正挖社会主义墙脚,比如偷玉米棒子、摘公家的棉花……这时候我就会勇敢地冲上去,我就会成为第二个刘文学(我们当时正学习刘文学,刘文学发现了偷生产队辣椒的坏分子,在与其搏斗时光荣牺牲)。可是这样的好事从来不找我,再说暮色中一听到庄稼棵子响,我的头发汗毛什么的就也跟着哗啦一声站起来,我要是晚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一准瘫软在那儿。这时候我恨死了那些传说,在传说中,看不见的东西比平时看见的要多得多,比野草比庄稼都稠密,见缝扎针地生长在角角落落,长得又是那么茂盛,全都有根有梢,有鼻子有眼。天一落黑我都有点不敢出门不敢走路,我知道一抬脚准又踢倒了两个小鬼,我站那解溲手的时候准又滋着了一群狐狸精……我摸黑站在院子里解小溲手从没解净过,裤子里总会余沥漉漉,提着裤腰就跑,等到进屋才敢束裤带,那哪叫解溲手只能叫消消小肚子痛胀!那些个在暮色的土路上晃荡的日子我是怎样地麻着胆子呀,这时我就想何云燕的眼,星光点点,一想我的胆子就不麻了,像止痛片止住了痛,可过不一会儿又会旧病复发。后来我不再奢望成为小英雄,我希望能由我发现一株灵芝草,传说灵芝草都长在老井里,那种废弃不用了的老井,井壁坍塌因而显得井口很阔大、井洞阴森森的,就是这种残废的井壁上,晌午顶的时辰,会突然长出一株灵芝草。灵芝草寿命极短,它在一秒钟内发芽,一秒钟内萌枝,一秒钟内扑棱开身子,再待一秒钟它就枯萎了。灵芝草只能活四秒钟,在这四秒钟内你要是拔到它,就要啥有啥,能要金要银要楼瓦房雪片一般……只要能引人瞩目引得何云燕的星眸朝我闪烁,不与算变天账的坏分子搏斗成为小英雄也不打紧,拔一株灵芝草也行。我一到晌午顶就挨废井转悠,迄今为止,找遍了能找的废井,我还没抓住那一闪即逝的四秒钟中的任何一秒……

树荫下不是久留之地,我和何云燕单独站在一起,离学校这么近,不会不被人瞅见,那样明天教室里就又多了一桩笑谈。被人取笑我倒不大在乎,我在乎的是人会窥破我的鬼胎。我还在乎何云燕蒙受不白之冤。说实话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看着一样东西发愣,像是没了魂儿,引得一进家奶奶就端详我,亲我的脑门看是不是生了病。我觉得自己很卑鄙,简直是个流氓,小小年纪就去想女的。但我又管不住自己,何云燕她就像一颗种子落进我心里,根系伸进我的血脉,枝叶探入我的思绪。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处处都在寻找何云燕,即使不用眼睛鼻子耳朵,只要何云燕在旁边,我照样能敏锐地感知。我多么想看见她,可又害怕看见她。而这会儿她就站在我的身旁,我的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咱们走吧,赶早不赶晚。”

“再凉快一会儿,”何云燕收起手帕,仰仰头望望太阳,说,“你看这会儿太阳多毒。”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就像一只开离了地的汽车轮子。我在想我们去哪儿割草。我一定得让何云燕高兴一下子,我一定要找到一个青草生长得像庄稼一样茂密的地方。一想到何云燕望着大片的茂盛的青草眼里光彩熠熠,我就遏抑不住心里的狂喜。哪儿的草多呢?北大洼?老爷坟……我突然想到了南塘,南塘离学校远,再说又那么吓人,平常不但学生不去,连村里的人也轻易不去。暑假里我们一群伙伴去那儿的豆地里逮蝈蝈,田垄里在其他地方不多见的茂草我记得很清。尽管南塘被人讲得枝枝叶叶,一想起来头皮就发紧,但何云燕她不一定会知道,就是知道也只是个皮毛。她住在白衣店西头,又是个不掺人场孤陋寡闻的姑娘家……于是我说:“咱去俺庄的南塘吧,那儿草多得很……那儿离这儿远点,得走好一阵呢!”

“南塘?”何云燕朝西南方向的南塘一指,“就是那儿?”

我点了点头,心提了起来。我担心何云燕嫌那儿吓人,不愿意去,说不定还要数落我一顿。但很快我知道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何云燕已经弯腰拿起了绳子和镰刀,“好吧,”她说,“听你的,你只要别领去个鬼窝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