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我有点慌张。我听见心脏跑到了耳朵里跳动,咚咚咚咚,要是我不把篮子抹下来,那它一定会跳上头顶。“我,我……”我支吾着,因为找不到理由,被憋住的话语全部燃烧起来,火苗在我的面颊、脖颈和耳朵上火辣辣地跳动。我的脸一定羞红得厉害,因为我接着听到何云燕这么说:“看你热的,满脸通红,快来树荫里凉快凉快!”

何云燕说我从学校门口一露头,她就看见我了。她说她的眼很抓人,只要她看一眼,就能记住谁是谁,哪怕是再停十年,再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碰上,她照样能认出谁来。我很叹服她有这种本事,很叹服她的眼,但我想想,好像我也有这个本事,我要是看谁一眼,再停比十年多一倍的时间也不见起会忘掉。我叹服她的眼睛不是因为她眼睛抓人的本领,而是因为她眼睛好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啦,老实说几个月前我就迷上了这双眼睛,否则我也不会看见何云燕就躲。有一只蝉藏在白杨树的绿叶丛里,往下瞅着我们大叫。它的声音哀哀的,它知道已经到了秋天,活不多久了。它的叫就像在哭。它能看见我们,但我们看不见它。何云燕不知道我的大名,她听见人家喊我“翅膀、翅膀”的,就也跟着这样叫我。我没告诉她我的大名,我讨厌那名字,就像讨厌我的小名一样。这些名字没一个好听的,就像一堆土坷垃,不滋润,不漂亮,灰不扑扑的没一丝水分。人家的名字为啥都取得那么好听?何——云——燕——,你听,叫起来朗朗上口,一粒一粒在舌头上颠荡,在齿颊间蹿跳,滑溜脆爽,就像甜甜的糖豆。可我的,翅——膀——,——呸,咋叫咋不是味儿,和有一回喉咙痛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要我服的“黄连上清丸”差不了多少。

何云燕跟我说着话,身子并没有动,两只手斜伸向我来的方向,那方白手帕高兴死了,在她的两手间又舞又跳,不时还噌噌地低声笑几下。成群的小风走过来,围着她转,干打旋就是不走,这下给那些衣裳找到了由头,啪啪啪地欢呼着,紧紧地贴住她的身子。头顶上的浓密树叶俯瞰着我们,一阵一阵低语着什么。其实我随便溜一眼,就早已明白何云燕是刚在路旁菜园里的那架浇水的桔槔里洗了脸,此时站在树荫里,是在晾她那方白手帕。但我还是明知故问:“人家都割草去了,你站在这干啥啊?”

她摆了我一眼,小嘴一抿,“等你呗!”她说。她的上嘴唇中间显得厚硕,就像一小朵胖嘟嘟的花苞。她梳得齐整顺溜的头发就像黑缎子,即使在树荫下也映着阳光一明一明闪亮。

“等我?”我瞪圆了眼睛。

“不等你我唤你干吗?”

我的头嗡地一响,幸福像一记重锤,砸得我十二岁半的脑瓜险些开瓢。我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在我知道了何云燕只是在等一个割草的搭档,好跟她抬草捆之后,我仍然没有迷瞪过来,仍觉得她是在专门等我。一个人要是迷了向,即使他看见日出,也决不肯承认那是东方。

这时候我才发现何云燕穿的是新衣裳,怨不得她没盛草的篮筐,而是拿了一根当扁担使的棍子、一根绳,当然还有一把镰刀。何云燕的新衣裳是一件粉红的“的确良”衬衫,穿在她身上就像一团粉红的雾气,隐隐约约能看见她贴身还套着一件碎花背心。当时的确良还是稀罕物,我们都以为那不是一种布,而是从天上裁下来的云彩,别说是何云燕,换了谁也不会穿了这身衣裳还草篮子,草篮子可不客气,它不论你是的确良还是黑粗布,该蹭脏你的时候照蹭不误。黑粗布或者绿军裤染上草汁不会显眼,但纯净一色的的确良只要蹭上一滴草汁,就会面目全非。

一想到何云燕这么灿烂地说话的对象可能不是我,而是另一个随便什么人,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就像看见那个学校宣传队里的男老师一样。那个男老师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那个样儿:端坐在板凳上,眯缝个眼儿,像是睡着了,而身子呢随着他大腿上站着的二胡吱吱呀呀的叫唤,夸张地前俯后仰,左扭右拱曲里拐弯,就像身上趴满了虫子和跳蚤,而那些报仇的小虫子一声令下一齐咬噬他。咬死你!叫你还瞅个空就猛一下睁开眯缝着的小眼,直往何云燕身上瞅。在我看来他的眯瞪的醉眼分明是毒蛇的信子,而何云燕却无知无觉,跟着那吱吱哽哽的二胡,站在那儿仰着脸放声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这是彩色影片《闪闪的红星》里的主题歌,当时正被我们传唱,火得一塌糊涂。她唱得真好,她一唱歌我的心就乱跳,仿佛在我的心和她的嗓子眼之间接着一根电线。后来我都不能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颤悠悠的成分,一听就让土坷垃变成大灯笼,哗啦都点亮了,血像鸟群一样呼呼啦啦飞起来,在头顶盘旋,无数的翅膀最后会把我带飞起来,飘离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