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4页)

南塘是在这年的八月十五旱干的,确切的日子没有人说得清,反正是这年的中秋节前后,去南塘周围的玉米地里掰棒子的人突然瞅见南塘的塘底爬满了乌龟。发现这个奇迹的人压低声音瞪大眼睛立即串通了正在青纱帐深处打秫叶的一群人,他们偎成一堆挪近了南塘,因为是大白天,因为人多胆壮,他们都不怎么害怕。南塘的周遭密密实实都是玉米地,那些玉米都高过人头,像是一座森林,别说三五个人,就是百儿八十人站在里头也一样没有影儿。玉米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让南塘独立存在。玉米地吸音,让南塘安静得能让人的汗毛纷纷站立。说着不害怕,这几个人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他们站在塘堰上故意提高嗓门说话,故意大笑(笑声显得很假),接着略微迟疑后毫不犹豫就走下塘坡,踩在了塘底上。头一个人明显是看花了眼,只朝塘底瞅一眼就臆断乌龟满池。塘底上不可能爬满乌龟,却布满了和龟甲形状一样的裂块。往常清凌凌的塘水了无痕迹,只有裂纹连通裂纹,一道比一道宽阔深邃,看得人心寒。这些人踱遍塘底,也没再找见一汪清水,甚至挥锹刨开软泥,空落落的泥井里也没有曲蟮般的泉眼蠕动。最顶旱的排水沟那儿因为沤出的渍泥层菲薄,甚至都裸露了砂姜和土坷垃,沟底也没有湿润的蛛丝马迹。南塘的底细尽收眼底,没有连通东海的黑窟窿,甚至没有哪处地方能看出来更深刻一些,因为如果存在这样的一处地方起码龟裂的程度会轻一些。没有老龟,没有麒麟,没有长蛇,甚至也没有鱼和泥鳅的踪迹。这是一处死塘,真正的死塘。能让人认出南塘昔日风采的只有西北角的那一片荻苇,尽管黄瘦,但还是举起了一大片芦花,紫色的芦穗被干旱折磨得过早绽放,白茫茫像是魂幡飘扬。南塘枯干了。那个风生水起的南塘来源于这片土地,现在又消失在这片土地之中。

南塘干涸了,但还不能说是湮灭,只能说是处于湮灭的进程中罢了,因为真正的湮灭要等到一个月之后。一个月之后已经过了农历九月初九的重阳节,正处在二十四节气中的“白露”时节。白露两旁看早麦,这时已是满地葱绿,麦苗窜出了地面二指多高,连最晚腾出的麦茬红薯田里也探出了麦苗。发现南塘干涸的时候正收玉米,直到砍倒满地的大庄稼,犁好、耙好土地又播种好麦子,嘘水村的人还没有谁去打这片枯干的南塘的主意。他们已经习惯南塘的存在,尽管现在南塘跟传说开了个玩笑,没有神奇到能痛打旱魔一顿并永葆一池碧水,永葆碧水中不断涌出波浪一般的传说,但南塘毕竟是南塘,它已与嘘水村共存几十年,它的威名深入人心,没有人敢轻易惊扰它宁静的梦。

但嘘水村从来也没有缺少过头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敢战天,敢斗地,一处被胡编乱造得云山雾罩终究又证明不过是稍稍深刻一些罢了,太阳一毒马上玩儿完的枯干池塘当然不在话下!有些人的心中已经打起了小算盘:“三间屋子不压分”,南塘方圆至少有七十多间屋子大小,去掉边边角角,肯定还能剩下三四亩地的身量。嘘水村这时每个人的土地份额还不足一亩,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要按人头交纳,要折合在这不足一亩的土地中。有人算过细账,去掉每年名目繁多要交的款项,再去掉化肥农药种子以及耕耕犁犁、打打收收的花销,耕种这一亩地最后所剩无几。筹划好的人家能落到个下季粮食,而筹划不到的人家只能赔本赚吆喝。所以南塘要是能开垦出来,要是真能种出来五六亩田地,这地亩可是非同小可,起码没有任何额外的费用,收一个是一个,都能如数进入自家的粮囤,而不需要再去一身臭汗拉到镇上的粮库白白缴公粮。

但即使那个不停地拨拉小算盘的人也不能肯定南塘是否会配合他出力,因为南塘尽管干涸见了底,但毕竟还是一处坑塘,这样的一处笸箩坑是否愿意生长麦子他心里可没有数。他精明的双眼好几回粘在了塘底的淤泥上,据他估算,这样的淤泥还是挺愿意做做它已经几十年没做的新鲜事情的,比如生长一下麦苗并抽出硕大的麦穗招摇招摇……即使是塘坡,也不是一无用途,完全可以使用铁锹啦、铁犁啦之类的专门制服土地的工具除去它们的棱角和陡峭,让它们不再是池塘的堤岸,摇身一变而成为一处洼田的漫坡地。

这样拨拉小算盘的人当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一般的人物是不敢为天下先的——谁不知道“枪打出头鸟”这句俗话,谁又不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名言!此人是一群兄弟中的老大,首屈一指!有四个虎背熊腰的棒小伙子喊他哥哥,这就足以让他在村子里处处高人一等,一副“鞋大不挤脚”的大咧咧模样。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拳头子底下是真理。因为门头硬实,他可以想找谁的碴儿就找谁的碴儿,但别人别说找碴儿就是央他商量个事体也得先好好掂量掂量,看会不会因为哪一句言差语错而收获一顿拳脚。这样说吧,要是这弟兄五个不点头,嘘水村里三个村民小组长哪个也别想在位子上坐牢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