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14页)

老大是弟兄五个的核心。老大不大爱说话,但说一句是一句,舌头拨拉出嘴外的声音字字千钧。老大老谋深算运筹帷幄,家族面临所有重要事体这群弟兄都是唯“大哥”的马首是瞻。大哥的手指向哪里,他们的拳头就舞向哪里。关于南塘,老大当然精雕细刻,在把手扶拖拉机开向南塘之前的半个多月,老大已经谋划好该如何开犁,在哪个时辰开犁。最让老大底气十足的是因为秋收秋种也因为纪念他们的老父亲幸福瞑目三周年,眼下弟兄五个并非一盘散沙,而是齐聚村子里,连常年不回家的老三也从大连千里迢迢赶了回来。真是天赐良机!老大刚刚五十岁出头,但睡觉极少,失眠是家常便饭,为了南塘他至少彻夜不眠了五六个夜晚。他想好了该如何不让村里人注意,神不知鬼不觉,麦苗已经钻出塘底的地裂缝,到时候谁要是再说“不”字已经“十五贴门神——(过年)晚半月了”,再不济也能收到手一季麦子。他还想好了应酬南塘上那些莫须有神灵的办法——犁塘的时候点燃一炷香,作揖磕头一通祈愿,你即使是神通广大的啥啥菩萨,也得体恤凡间的下民吧,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无非是想让废地多长长庄稼,也算不了啥子大罪过吧。

粮食归了仓,秸秆进了垛,秋收秋种之后就是漫长的镇日长闲。麦苗在垅里自由舒展,碧翠日日见浓。白日在缩短,和风在悄悄变硬,终于有一天清晨起床,人们眼前被稀薄的白霜照亮。霜降了。听说了霜降的消息,树叶在几天里全都黄了脸,在又一天清早的酷霜里它们哗啦啦悉数落地。黄叶满地,碧绿染野,那是真正的暮秋,真正的良辰美景,比早春更叫人耳目一新。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了任何农活,也没有蚊虫捣乱,冷热适中,人们早睡晚起,尽量让一天里一半以上的时间交给睡眠保管,乐得个闲适,把接连两三个季节忙碌的疲乏全都歇过来,全都消解掉。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下午,村街上响起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的怒叫声。这声音有点刺耳,但谁也没觉得异常,因为现在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嘘水村只要是稍稍殷实的家庭,都置起了手扶拖拉机,手头紧张的人家则三五家凑份子购置一部,也照样在农忙季节里轮番使唤做活。人们亲切地称这种支离八叉的玩意儿叫“小手扶”。小手扶不但能驮着人行走,还能吭吭哧哧犁田耙地,收麦打场,还能担任各种运输职能。心灵手巧的人家还把架子车车把儿摽在小手扶的车座上,拉着人去走亲串友,甚至出门看个病什么的,驮病人的架子车也要拽着小手扶的屁股才安心赶路。现在是农闲时节,正是拾掇这机器的时候,瞧瞧活化塞是不是绁了丝,油嘴儿是不是渗了油……修理前后,当然都要腾腾着到处遛遛,看看毛病所在,试试治利凉了没有。

这家兄弟中的老三驾驭着小手扶驶向南塘,半路上为了迷惑众人还歇息了两次,熄灭了小手扶的声响,待上一会儿再甩着膀子拼命猛摇弯曲出了两个九十度的摇把儿,激怒机器发火大嚷。看上去他们就是在遛车,没有丝毫异象。后来小手扶开向了南塘,接着声音一下子低了,像是埋进了土里。再后来埋进土里的声音也湮灭了,直到好长一会儿之后才又传出压抑的声响,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小手扶开进了塘底,先熄火一阵儿,然后才又活转过来,吭吭哧哧拉着犁铧深入渍泥层。

有生以来,南塘的塘底头一回被锋利的寒光闪闪的犁铧翻起。那是一片真正的处女地,翻起的土质还饱含水分,显得湿润乌黑,漾起阵阵和空气见面不多的泥土才有的异味幽香。土里只有交织的已经朽掉的水生杂草根系、破碎的贝壳、大骨朵小瘤头的砂姜、腐烂的庄稼叶片……但没有泥鳅、鱼类的哪怕是残留的尸骨。那沉沤积年的泥土饱含营养,已经分解消化了缤纷的传说。

弟兄们手脚不使闲,一个人开手扶,一个人扶犁(他们仍然用那种单片的木柄手扶犁,而不是前后调斜能自动起落的双片机耕犁),其余的手握铁锹争分夺秒刨塘坡。他们填平了塘坡里浇水方井的残骸,填平了塘底的排水沟;他们削去堤坡上所有可能的棱角。他们干得呼呼哧哧热火朝天。小手扶在地底下轰响,榆皮香火在塘南坡的老窑之顶燃烧(尽管老窑已经不存在,他们还是当成它还站在原地)。只是那香火太单薄,升起的袅袅青烟远远不抵小手扶烟筒里间歇喷出的黑烟,既看不清它那淡薄的青颜色也嗅不到它那芬芳的香气。它只是徒有香火的虚名,早已失却敬仰的意旨。香烟是为了求得良心安逸而走的过场,是诸多应酬程序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