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4页)

王老师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带来雨水,却带走了老窑顶上那棵大楮树的嫩芽和叶片。开春之后,其他树木纷纷舒展身躯,相继招展出日渐浓重的阴影,可大楮树一无动静,没有释放任何生命迹象。该发芽的时辰它不发芽,该展叶的时辰它不展叶,从春分到清明再到谷雨、芒种,大楮树一直这样沉默着。嘘水村的人不相信大楮树会心甘情愿将生命交付干旱,也不相信干旱有能力拿走它的生命,他们只是觉得大楮树在发癔症,不定哪天,它一梦醒来自然就会一如既往,大夏天的也没谁能拦得住它发芽展叶结果,说不定它能在秋天还结出鲜红糜烂的果实,在冬天还揽住漫空觅食的鸟群呢!反正哪棵树都可以枯死,唯有这窑顶上的大楮树不能轻易就死掉。它已经与嘘水村相安无事共处了那么多年,它不能轻易就消失,它要和村子共存,与三光共永光!

但让嘘水人大跌眼镜的是,大楮树没有一遂他们的心愿,它义无反顾地寿终正寝了。它不是装样,也不是发癔症,是真的挥别了生命。那年麦收季节,有好事者麻着胆子爬上窑顶,要看看大楮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下头围着一群老老少少壮胆助威,那个爬窑的人虽然有点害怕,有点屁滚尿流的担心,但他还是想爬上窑去,他觉得不马上爬到窑顶看个究竟他的心痒痒,他会活不到下一秒钟!一群人的目光烘托着他的屁股撅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在窑顶弯着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攀住了一根楮树枝条。他端详了一阵儿枝条,接着用抖个不停的手指掐透树皮并深入木质。说着不害怕,当他被那堆乱蓬蓬的枯枝围绕,被枯枝丛中无处不在的静寂熏陶透尽时,他还是感受到非同以往的初夏里少有的凉气,他的汗毛像那蓬枯枝一样,一根根站直。他等了一瞬,没有等来枝条冒出湿润的生命汁液,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让胆子充胀,用尖利得麻酥酥的手指甲剥离了一小块树皮。他发现树皮和它下面的木质部分不是融为一体,而是明显离骨,像是外面穿的一层破衣裳,委顿皱缩,没有丝毫鲜亮的青绿颜色——生命原质的颜色。这个好奇心甚嚣尘上的人此刻胆子已经复原,他不会善罢甘休,又拨开纷乱低垂的枯枝钻到楮树两抱粗的树脚跟前,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揭下了一长绺朽黑了的树皮。在初夏炫目的阳光下,那绺黑树皮像是一瀑凝固了的陈腐血液,像是墓穴里窖藏经年的女人的青丝。腐朽的树皮明确地告知人们:楮树繁密的生命已经离开了这座岌岌可危的孤独老窑!

验证楮树死亡的事情发生在晌午,到了半后晌,老天开始变脸。最初是没有一朵云彩而阳光凭空黯淡,许多人都盯着那平时根本不能直看而此刻像一块横切的红薯断面一样想怎么端详就怎么端详的太阳,有点摸不着头脑。是日食了吗?是要刮大风了吗?是要暴雨倾盆吗?似乎都不是。他们干活的动作略有迟疑,但干活的顺序还没被打乱,该割麦的割麦,该摊场的还在摊场。谁都希冀老天仅仅是一时糊涂,等到下一刻——这一刻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到来——太阳马上光芒万丈,像惯常的那样万里无云。尽管经历了那么久旱魔的骚扰折磨,人们仍然不愿意这会儿变天落雨。他们要的不是雨水,而是粮食。而一旦这会儿下起雨来,你弄不清会连阴多长时日,就像你压根儿都不会清楚这等待了一年的金黄麦子会不会被沤成粪土,被撺掇着探出新芽从而不再是粮食而成为麦苗一样。

让人们手忙脚乱的是天边的乌云。他们祈愿着别看见云彩的影子,只是这么太阳恍惚一阵儿就行了,哪怕是老天半阴着脸待上几天也不怕,待着待着麦子也就全都进了场,而接下来哪怕是只晴上三五天,进了场的麦子也就会被晒得干干爽爽、放放心心,金灿灿地流进各家的囤里茓子里,老天爷,接下来你就下雨吧,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下得坑满河平,暗无天日,下得人身上长白醭,撵走旱魔,彻底解解土地的干渴!而你现在千万可别变脸啊,行行好吧老天爷!——谁都不想看见乌云,但乌云偏偏和人作对,它们在远远的天边还是崭露出了阴险的身影。那不是一般的云,而是黑压压的,像过马队一样,气势汹汹不可一世,浩浩荡荡朝这边冲来。乌云的大军马蹄嘚嘚,擂着轰隆隆的战鼓进发,乍看速度不快但其实很迅疾,不一刻已经冲到了近处。能看见云头在上下翻滚,像烈焰催开了的染锅里的墨汁,像一头蓄积力气也蓄积着愤怒扎好了进攻架势伺机而动的巨兽。风住了,天地间一下子充满了令人害怕的静寂,只有那或漫长或短暂的雷声在放肆地滚响,越滚越近。闪电的金鞭挥舞在云头之上,特大暴雨的脚步已经踩痛了嘘水村的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