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0页)

嘘水村的人称这位能以人生的两种年龄状态同时共存的女性为“王老师”。“老师”这个称呼一般只用在给学生授课的人身上,只有遇见特别令人敬畏在某一行当雄霸一方者,嘘水人才肯把这一神圣称呼拱手相送。实际上王老师刚迈进正义家门时,异象已经显现,只是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当时正义一口一个“大娘”,叫得一家人身上只起鸡皮疙瘩。莲叶在心里责怪了一番父亲,嫌他一颗心被血手病整个抓去,连老少都分辨不清了。家里的其他人看王老师都是年轻姑娘,平时又早已被正义唠叨得不耐烦,对他的混乱称谓也没有当个事儿,随他“大娘”“大娘”颠倒黑白地去叫,全不去较真儿理会,谁也没想到正义看到的人会和他们判然有别。

和正义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在世华佗”都不一样,王老师看病独辟蹊径。她没有对他这种特殊的病相多说一句话,没有像一般大夫那样假装出一副对病人叙述的症状大感兴趣的模样(其实他们除了职业需要外,不可能对任何一种早已听厌烦也看厌烦了的疾病稍有兴致)又是切脉又是望诊,而是要求所有的人都离开,堂屋里只留正义和她两个人。她要单独和正义说医论病。

正义对面前的这位老太婆打不起丝毫兴致。他不相信她真的会瞧病,更不相信她能治他的血手病。而老太婆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理会,她的嘴唇严重塌陷,头在两只肩膀中间定时来一次弧形摇摆,正义真担心那只覆盖着稀稀拉拉不多几根白发的头颅会在某一次幅度过大的重复弧动中突然坠落。还好,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发生,只停留在正义不祥的想象里。老太婆竟然对他全家人发号施令:“你们都出去吧。”她朝门外指了指,一点儿也不客气,仿佛这不是他正义的家,而是她——一个像叫花子一般没有预兆忽然踵门而至的老女人——自己的家似的。正义越发不高兴,他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他心里在暗忖要用什么或巧妙或直接的话语支走这个不识抬举的人……最多留她吃顿早饭……他可没工夫和她纠缠。家里的所有人都一个个听话地离开堂屋,连平时很少出堂屋门口的正义母亲也被莲叶搀扶着去了东偏房的厨房。此刻正义还不可能知道在其他人眼里面前的老太婆并不是老太婆,而是一个声音虽然带点憨头但甜润温柔让人不能违抗也不忍心去违抗的姑娘。

为了不影响堂屋里神圣的治疗,全家人在东偏房里屏气静息,不敢稍稍作声。堂屋里的静寂愈显得深远而广大。正义懒洋洋地坐在靠近门口的西侧,他盼望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尽快从东偏房的屋脊上斜斜地跳下来,跳到他的身上或者旁边。他总觉得他的手一照阳光,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就会淡薄许多。而且阳光能使他暖和,能驱散他此刻莫名的畏惧。不知为什么,这个并不太冷的春天的早晨他一直感到彻骨的寒冷。而面前这个老成干劈柴绊子的老太婆更使他冰侵骨髓。

正义尽量把事情做得得体,滴水不漏。他想溜走,把老太婆一个人晾在那里,她要是知趣的话,他在外面稍作逗留再回到家里就不会再看见她了。正义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于是正义说:“大娘,你先坐一会儿……我出去有点事儿。”

老太婆倾听着他的话语,连头都不抖了。她待他说完才抬起头来,这时正义发现她的眼睛明光烁烁,一点儿也不像他第一眼看她时那样的暗淡无光,似乎半盲一样。正义心里开始疑惑。老太婆说,你不是想治好手病吗,为啥厌烦我,这么急着就赶我走呢?正义身体里畏惧的萌芽正在伸展,就要长成一棵大树,将枝叶探进角角落落。他开始埋怨莲叶,埋怨她千不该万不该,实在太不该大清早的把这么一位古怪的不中用的半疯半傻的老太婆领回家来。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苍老干硬的声音再度爆响:“你不要怨莲叶,她是为你好,一心想给你治好病;给你说吧,我不疯也不傻。”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抖颤,显得坚定沉稳,充满不可抗拒的力度。正义支支吾吾,惊奇他的想法全被她盗走。现在他明白他身体里的所有畏惧都来源于这个能一眼看透人心事的老太婆。

像是在拉家常,又像是质问。她说:“摆摆你的杀人经验吧!”

正义浑身一震,“杀人?”他不假思索马上对这个疑问进行否定,“谁杀过人?你怎么冒不腾地问我这话!”但很明显,他的语气里有不坚硬的成分。他当然没杀过人,但他的底气并不足实。

“坐吧,坐吧,”像是安抚,又分明是不可抗拒的命令,老太婆说,“好好坐着吧。”她端坐在八仙桌东侧的绳襻软床上,床上的襻绳松弛(每年都是立夏之后才紧绳,夏天软床搬运方便经常使用),整个床面略略塌陷,因而需要她不断调整坐姿。后来她不再进行坐直的努力,而是抬腿盘膝而坐在床上,不再借助床帮的力量而是直接让那些纵横交织的绳索驮着她。她盘腿端坐的姿势让正义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清晰。这时她又咧开凹落的嘴唇,不紧不慢地说,“杀人的人手上会沾满鲜血。你杀没杀过人是有账可依的,杀过人想赖也赖不掉,没杀过人也不会给你多抹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