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0页)

莲叶还没走到大楝树跟前,就看见了大楝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姑娘,因为几乎是倚着大楝树站在那儿,稍远一点儿就不容易发现。莲叶看那人最多也不过二十几岁,站在大楝树下,缩着膀子瑟瑟作抖,似乎不胜早春的寒冷。她的个头很高,像是个男人,几乎可以用“魁梧”两个字来形容;但又很瘦,给人以瘦骨崚嶒的感觉。她脚上穿着一双手工缝制的在这一带地方已经流行很多年的“松紧口”布鞋,鞋脸上趴满泥点,一看就知道是踏着田野里的露水刚刚进村。莲叶有点害怕,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么高大又这么瘦削的年轻女性。她怯怯地走上前,她说不清为什么没有躲开反而向这位站在大楝树下的神秘女性走去,就像是大楝树伸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臂攫住了她。苦楝花的香气沾着露水,猛地浓郁,凉沁沁的有点噎人。莲叶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看见了一双灼灼放光的奇异的女性的眼睛,看见了因为清晨的薄寒而稍稍发紫的厚厚的嘴唇像楝花的花苞一样悄然绽放,接着就是一角璀璨的白光像是夏夜的繁星像是藏满繁星和阳光的波浪——姑娘笑了,笑得很灿烂。姑娘问:“您家里有病人,需要看病吗?”她的声音柔和醇厚,暗藏一股魅惑心魂的动听力量。那种声音让人一听就想哭,莲叶的眼里噙满了眼泪。“你会瞧病?”莲叶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问话已经滋润了哭音。莲叶还没有完全癔症过来,还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瞧病的大夫联系在一起。莲叶当时没有想也顾不上想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她家里有病人,她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话:“会瞧手吗?”莲叶觉得一旦停止问话,那些成群的性格比暴风更猛烈比雨水更温柔的泪水就要在脸上汹涌恣肆。楝树下的姑娘点了点头,仍然在笑。她的潮湿又晴朗的目光也让莲叶想哭。莲叶想哭,似乎身体深处蓄满了人世间所有可能的悲痛和委屈。莲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她只是咬紧下嘴唇,借助牙齿和嘴唇疼痛的力量来控制莫名其妙的悲痛委屈。透过迷离的泪膜,莲叶看见她的一只手伸向背后,凭空拽出了一只印有红十字标志的仿牛皮医药箱。那是只过去年代司空见惯的赤脚医生背的医药箱,红十字上方还有一行复印上去的某人的白字手迹:为人民服务。但在医药箱出现之前莲叶并没有看见她肩膀上背有东西。莲叶再也忍不住,不争气的泪水探探头溜出眼睛,接着繁密的楝花丛下就有抽噎荡漾,像一缕与花香共存的微风。在莲叶哭泣的时候,树下那个脆润的声音伴随着苦楝花浓郁的芳香再度升起、漾开,每一次停顿的话尾都余音袅袅,像是发源于久远的岁月中一个久远睡梦的清泉:“我家祖传的就是瞧手病,也瞧腰腿痛。”

贸然开花的大楝树和伴随着苦楝花莅临的女子掀起了嘘水村的轩然大波,那天人们的早饭都没有吃好,一群一群人从一个一个饭场像涓涓细流朝着大楝树汇聚,接着又流向正义家。因为大家都听说正义家里来了个一瞧十准的女“先生”。他们想看看这位先生到底用什么样的仙法拿掉正义那种尽人皆知的血手病,当然,自觉不自觉,每个人还是把这位先生与大楝树开花这件稀奇事关连在了一起。但一个无论是瞧什么病的先生,无论是男是女,看上去都没有不该开花的树却顾自开花这件事更吸引人,于是有人拨拉着饭碗又掉头从正义家的院子返回,重新走到今非昔比溢满芳香而不是腥臭的大楝树底下。就是在大楝树底下,两个年轻人吵嚷了起来,还差点大打出手。他们中的一个说正义家堂屋里坐着的女先生是二八佳丽,而另一个马上怒目圆睁,因为他明明看见那是个佝偻老妇,一脸的核桃纹,老得已经掉光了牙齿。后一位是个麦秸火性子,脖子里手指头粗的筋管一跳一跳,他不能容忍睁着眼说瞎话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对他公然的羞辱。但前一位也不是瓤茬,他绵里藏针,一点儿也没有轻易苟同大发雷霆的人的意思。他没有大声嚷嚷,但他申明人应该讲道理,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圆的说成方的;同样,谁也无权把一个明明是黄花姑娘的人说成老婆婆;他说他再笨瓜,也不至于分不清姑娘和老太太!和他对峙的人气得浑身发抖,连耳朵都像要打滚的叫驴一样不住扇动。他当即咣当把苦楝花荫覆盖的土地变成他手里饭碗的刑场,不容分说上前一把拽住不肯认输的人的衣服就走。他要带这人去正义家,让这人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说瞎话,谁在把黑的说成白的圆的说成方的。

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没有打响就偃了旗息了鼓,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不单单是他们,好几对人不约而同都在和他们一样就同一个问题抬杠:一些人看见正义家里坐着的“先生”是姑娘,而另一些人明明看见那是个老太太。他们踮着脚跟再次走进正义家里去验证,马上他们又聚结到正义家院门口,熄灭刚刚还在熊熊燃烧的怒火互相核实,伸长颈子小声地嘀嘀咕咕,眼洞洞里活泛的眼珠也滴滴溜溜神神秘秘乱转。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位瞧病的女“先生”在有些人眼里是个正当妙龄的明眸姑娘,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则是个年逾六旬的半盲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