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5页)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她坐在医生的办公桌前,态度很坚决,语气又很凄凉:

“医生,你看我这农村老婆子进城不容易吧,我都在这里住了五天了,钱也没有了,我是死活要见我女儿的。你也是个女人,女人的心都一样,做妈妈的人心更一样,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明天可能也送进来了。我求你了,给你磕头了。”说完,就真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求情,医生赶紧去拉她扶她。小姝就是死不肯起,医生只好打电话请示主任,主任过来仔细问了情况,很为难地同意了。

医生给她交代了很多,特别说了不能刺激宝姝,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她坐在会见室,想象着宝姝与她见面的情景。医生把宝姝带到她面前,宽大的号衣,乱草似的头发,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干燥的嘴唇。医生对宝姝说:“这是你妈,你妈妈等你几天了。”小姝也主动走上前去轻轻握住她有些发凉的手,双手为她捂着,然后慢慢地将她拉过来,摸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背,然后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轻地呼唤:“宝姝,宝姝。”宝姝没有任何反映,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是谁。小姝继续以心去唤醒自己的女儿:

“宝姝,妈妈来看你来了,跟妈妈说几句话,说几句话。”

宝姝依然石头一样,冰凉,突然,她跪在小姝跟前:

“女秘书,女秘书,你帮我求求董事长,我不去车间,他们会笑话我。”说后拔腿就跑,一个劲地叫二表爷。

小姝木木地呆立在那里,看着女儿的背影,叹着长长的气。

没几天,玉凤也去看了宝姝,宝姝认出了玉凤,还和玉凤说了几句话,医生们都觉得有点蹊跷。

这是一个很明朗的早上,二先生坐在南方温暖的阳光里,享受着阳光给老人带来的一切。

桌上的文件已经堆得很高了,但这些天总是没有多少心思去处理,总是被三江县的几个项目牵扯,特别是桃花寨旅游开发的项目,现在他又陷入了这个项目的困扰中。他和丁书记、余县长在开发的先后上有分歧,他拗不过这些地头蛇,如果按照他的思路,先水电后旅游,县上明确表态就将在水电资源的配置上再作研究。桃花寨,桃花寨,总也让他走不出去。

他在喝茶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地宝,这个给了他生命那么多灰暗色彩,那么多痛苦折磨的人,他在离开桃花寨的那一刻,曾立下过杀了他的誓言。如今他想得更多的却是这个人也成就了他一生从未有过的光辉事业和从未享受过的灿烂人生,没有桃花寨的不堪忍受、无比伤痛,他如今也只能是一个行将离世的老朽,或坐在屋顶上晒太阳,抽抽叶子烟,喝几杯跟头酒。究竟该谢他还是恨他,连自己都感到很矛盾。

女秘书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是离不开女人的男人,更是离不开漂亮的年轻女人的男人。在以前,这事谁敢去想,现在是谁创造了这样的一个形式,这样的一个称谓真好,让秘密变成秘书,让道德变成公文,让年龄变得虚拟,让心态变得花样年华。这真是成全事业,快乐人生,返老还童的一剂仙方。她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很有节奏和韵律的声音就像敲击扬琴的锤子在他心里敲出那么悦耳的旋律,在脑际汇成天籁般的歌曲。

她来通知他去参加市里的一个团拜会,他不想去,难得有这么溢美的阳光,他让她安排人去参加,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叫他二表爷的姑娘:

“宝姝现在怎么样?”

女秘书感到很陡然,有点刹不住车,但他马上又回过了神,对着她依然是那么自然地一笑。

“在车间干得很好。”

“听说她的疯病又发了?”

女秘书移目窗外,不再作答。

董事长就没再追问,低下头喝茶去了。

阿姝实在不愿再去想宝姝的事,宝姝是她疼得最多的孙女,也是她最看好的孙女,她坐在官寨的屋顶上,把一屋顶的玉米苞全都搬拢在一起,推成一座黄灿灿的金山。一屁股坐在玉米堆上,享受了一种富庶的美感。太阳从天边起身的时候,把雄性的目光投注在这些石头上,让石头充满了新鲜的质感,她吃力地摇动起脱拉机,脱拉机把玉米芯和玉米粒分开去,形成两种不同的堆积,一边是生活,另一边也是生活。

她得抓紧时间,把这些玉米脱粒完,晒干以后卖掉,攒一些钱,宝姝已在医院呆了那么长的时间了,没有钱就又得回家,再回家,这孩子的病也许就再也治不断根了,就误了她一辈子。想起宝姝的时候,她心里就苦得难以言说。“你这二先生也真不是东西,不说其它的,就是看在我这老婆子的面子上也不该做出那样的事,天底下哪有让孙女儿给爷爷做小的,即使旧社会,再有钱也得认个辈分呀。再说,地宝跟你结了仇,和你有怨,不关宝姝的事呀,一辈人不管一辈人的事,连我家老地主以前都教过你的,现在你们却让下辈人去承受上辈人制造的痛,种下的苦,有钱人讨几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讨到明处,大家也不会造谣生事,以前老地主不是讨了三房吗?远远近近哪个不晓得,哪个去管过这些呢?现在又要讨,又要养,就是不说,捂在怀里,装在包里,好像就没人知道了,乌鸦飞过都有一个影,何况一条条大活人,那是捂得住装得下的呀!以前老大、老二、老三名正言顺,现在女秘书、三陪女、情妇,找些花样让人去猜去想,这都啥世道呀,把社会弄得神魂颠倒,人鬼不分,虚实难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