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纸上村庄 洪水

一场暴风雨刚过,太阳便迫不及待地从黑云堆里挤出来,仿佛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阳光越发精神地刺了下来。空旷的田野几只瘦弱的麻雀痛苦地叫了几声,一头钻进浓绿的树林里去了。潮湿而燥热的水汽从酥软的水田里幽灵似的飘起,一望无垠的水稻全都恹恹地低着委屈的头。

稻田的周边横扯着一条江堤,隔一里搁一座四面敞风上覆茅草的防汛棚。久驻江边,四根柱子上爬满了肥软的黑木耳,娘婶们时常割一盆回去和着野芹菜炒肉吃。棚里,挤满了人们从家里搬来的竹床,高低错落,你推我搡,供着各家的老少爷们儿。无忧无虑的小伙子,光着黑亮的膀子,粘在一块儿“斗地主”,欢快而又夸张地叫嚷着;老的被冷落在一边也不恼,无非是摇着芭蕉扇吧啦吧啦地赶苍蝇,嘴里一支烟老也不掉,长在身上似的。英勇的苍蝇不惧炽亮而热辣的阳光,从茅草棚顶到杂乱地堆在角落的铁锹铁铲,从白的、黑的、花的各有千秋又出乎一致的蓬乱头发到随处摆放沾满泥土和青草的臭烘烘的解放鞋上,留下了飞旋而优雅的舞迹。

奶奶颤微微地爬上高坝,汹涌的汗水游荡在干皱的肤皮沟里。她架在竹床上,呼呼地直喘气,头却忙不迭地啄向前方,呀地一声浑身一个激灵,摇了摇头,边赶着金色的苍蝇,边咧开没牙的嘴,瘪了瘪:“唉,这江水齐坝了咧!五十年前,唉呀,那时候也……”她突然刹住了,空洞的口张了张------整个棚里的空气仿佛骤然间燥热难耐,摇扇子的咬着烟杆呼呼扇地起劲;嬉闹的,聊天的,打牌的,哗地一响,霎那间失去了声音,偌大的空间唯有苍蝇的吟唱。人们都似乎觉得什么地方被击痛了,全寻声而去,恼怒地瞪眼睛----“呃”,她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又颤微微地站起,竹床上留下了一滩清亮的水迹,“我回……回去了。”核桃皮似的脸上拉出一个笑容后,走出了防汛棚。人们又都收回了眼光,百无聊赖地瞅着对方叹气,有的人干脆倒在竹床上,吱咯咯的一阵乱响。突然,轰地一声巨大的水响,刚躺下的“妈呀”一声跳了起来,人们的脸刹那间变得黑紫,眼神与眼神间只有苍蝇在飞动。奶奶跺着脚又踅回来,枯槁的头颅不停地乱晃,“呃呀!哪个兔崽子扔块石头哩?吓死我了!呃呀……”人群中忽的有人干笑了一声,顷刻间,整个棚里洋溢着苦涩而疲软的笑波,合着拍打堤石的江浪,久久地荡漾。

母亲刚推开大门,飘落的苦命叶子就迫不及待地要躲进来,被一把扫帚唰啦啦几下全赶到角落里去。母亲手搭凉棚,抬头眯眼望望天,哭丧着一张脸,倚在门柱上乏力地叹了几口气,就一动也不想动了。门前荷池的水兜不住,漫到大路上去,几只青蛙呱呱地蹲在高处欢快的叫。母亲气恼不过,抡起扫帚砸过去,蛙声顿时噤住了。

“唉哟,你跟青蛙犯哪门子气哩?”秀珍嫂拎起水淋淋的帚子,挽起裤角涉过来,“我这可是织女牛郎千里来相会,银河也让我过了!”母亲撑不住,咯咯地笑,一手接过扫帚,一手要拧秀珍嫂的嘴。秀珍嫂连忙闪进屋,捏住了母亲的手:“唉哟!好心没好报,小心天打五雷轰!”母亲顿时冷了脸,抽出手,提起扫帚就走,被秀珍嫂一把拉住:“好妹子!是我不好,嘴长疮子舌生脓,你就当是个屁,放了就是!我来找你有事呢。”母亲这才回过头:“啥事?牛郎被人抢了?”“牛郎在被窝里躺着,东头田里的稻子也在地里躺着呢!我来是邀你去看看的。”母亲慌地扔了扫帚:“又趴成一片了?孩子爸……爸早就到田里去了!我留在家里怕洪水要是来了,家里老人、孩子也有个照应……”秀珍嫂啪地一声,手打在肥颤颤的肉上,“得,你甭提!瞧瞧我眼轮子,黑了几圈不是?全是这档子事闹得觉也睡不安稳。我家里那死婆子,天天往庙里跑呢,私底下连洗澡盆子也备好,说是要来了,也好有个东西捞的,你说可气不可气?”母亲点头称是:“咋不是呢?我家那婆婆几天吃不下去东西,直嚷嚷着要把棺材备好,害得孩子爸直骂她老糊涂……”

两人各倚一边门柱,垂着眼帘,满腔的心事在肚里乱迸,开口却是难吐一言,便都有些尴尬地向前方望去。高大而繁密的槐树下,闹哄哄地围着一堆人。两人不约而同地跳过水洼,趔趄地踩着泥路往那儿走去。几个娘婶拎着麻布袋,踮着小脚,飞也似地奔了过去。秀珍嫂伸出手,不料一个也未揪住,便呸地一声跺了跺脚:“一帮死婆娘,奔丧也没这么急哩!”母亲忽的醒悟过来,拉着秀珍嫂的手就往人堆里冲,泥泞快乐地溅起浪花。秀珍嫂被拽得浑身肉片晃荡不已,气喘如牛,“干啥哩?黄花闺女也没你这么相亲的呀!”母亲来不及答话,又有一帮人追了上来。槐树底下人越围越多,一只只手高擎着袋子往里挤,骂爹咒娘的声音如沸水锅里的汤圆上下滚翻。一个尖脆而清亮的音儿吊嗓子似的凌空抛起,一下子盖过了嘈杂的声浪,“姑奶奶,小媳妇,大爷大妈大姐们:刚进的糯米,颗颗粒粒赛珍珠;才来的白面,松松爽爽似白雪;豆豉熬汤赛美味,辣子调味没得比哩!别急别抢可别慌,水荒有粮睡得香!快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