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上亲人 老杨是我兄弟

老杨是我兄弟。

那时候我们隔壁宿舍。每到晚上九点钟,老杨的寝室就坐满了从隔壁几个班窜来的同学,喝茶、嗑瓜子、侃大山。每只凳子上都坐了人,连桌子上也倚了好些。政治、军事,当然还有女人,话题丰富,争论不休。老杨是喧闹中的一点静,狂风中的一棵松,屁股紧紧地揪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台灯亮了,茶水泡了,就在角落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论语注释》又看又划的。白刺刺的灯光全被他一身黑衣吸了去,只有眼睛的镜片上聚成两团光芒,冷冷的像两只白嘴鸥,见人就要啄似的,让想找他闲聊的人未开口就要打退堂鼓了。

同学们有时会聊得特起劲,特别是谈起女人,各个打了鸡血似的。老杨眉头松开,笑容灿烂,转头朝着正滔滔不绝如江河流泻如万马奔腾的人问道:“有表吗?……几点了?”话说得客气又得体。那问的人倘若是明白人,这时咿呀几句,自会拿着水杯走人。老杨笑得更灿烂了,“别这样嘛,再聊一会儿噻!”“不啦,不啦,我去睡觉了。”那人讪讪的红着脸,不敢多留片刻。倘若是没悟过来的,老老实实告诉他十点了。他就恍然大悟了似的,惊讶得不行:“十点了?!……谢谢了哈!没事儿了,继续聊。”此时,他却不坐了,拿起洗脸盘,旁若无人地哇哇甩起调子来,径直去了洗手间。砰砰,哗哗,哐当哐当,一叠儿声音抛了过来。一会儿,他返回端起一盘满满的水,搭条毛巾,泼泼洒洒地杀了过来,道上的人避之不及,正埋怨的当儿,他才像发觉了似的,羞赧地笑道:“对不起了啊!”接着坐下来洗脚,边洗边埋着头看书,当高谈阔论又掀起了新高潮的当口,猛地抬头叫道:“好啊!好啊!”吓人一跳,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收住不说了,转身那毛巾擦脚。洗完脚,又拿牙刷,又拿饭盒,又拿晒干的衣服,从座位到洗手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聊天的同学都坐不住了,纷纷散去,门子呀呀响起。老杨倒是站住了,笑眯眯的,“走了干啥?再聊一会儿嘛。”

老杨的年龄是个谜。

他会一会儿告诉你他是这一年生的,一会儿又告诉你是那一年生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比我们大上几岁。不管怎么说,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字——老。首先是着装,肥大的土灰色夹克衫,宽松的纯黑色西装裤,脚上永远是擦得亮亮的宽头黑皮鞋,鸭蛋式眼镜框也镀上一层黑光。其次是脸,扁宽脸型,酱黄底子,皮肤紧绷,在颧骨处猛地一收,两颊就有了暗暗的凹影。脸上的表情只收不放,神秘难测,难得看他开怀大笑,更别说哭了。

初进大学,我们都只是一些懵懂青涩的楞小子,而他往那里一坐,你就知道他跟我们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比如说他也笑,两嘴角也翘起,还露出白净的牙齿,照说是与他人无异。可就是给人的感觉怪怪的。他会笑吟吟的问你:“你睡午觉了没?”看着他一径浅浅的微笑,你就会踟蹰起来:他是嫌我吵了他睡午觉呢?还只是简单地问问。因为他是老杨,这一切就说不准了。

相互熟了后,他告诉我们他小学留了一级,高三复读了两年。最开始,我们都不信。他那么浮浮的笑着,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当我们还在争辩时,他爆地一声道:“我操!——我真有二十五岁了!”这才一锤定音。其实二十五岁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们有些不以为然。

“老杨,怎么从来都没有看见你跟女生说过话呢?”

“哇,我都二十五了!”

“老杨,换套年轻的衣服嘛,天天穿个一样的,搞得像个黑社会老大似的!”

“哇,这么不要脸呐,我都二十五了!”

“二十五岁又怎么啦?又不是八十五,搞得那么老气横秋的,干啥呢。”

“你放心,虽然我老了,心可是年轻的。”

老杨小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三少爷”,谁家的倭瓜被偷了,谁家的玻璃碎了,谁家的水缸砸了,找杨家的三少年准没错。胆子大到了天,没有什么害怕的。虽然是家里老三,老大老二也大了他不少,可是好多玩的都还是老三教他们的。读初中时,喜欢班上一个女孩,天天为她干这干那的,有一次,看见女孩跟别的男孩打闹,立马上前兜头给了女孩一巴掌。

说这些谁相信呢,眼前的老杨是这样斯文老实,不爱说话,还会脸红。见我们不信,他指着自己说,别看我现在是这样,那个时候真的皮得不得了。读初中的时候,被一群人狠狠捶了一顿,后来人一下子就变了。

变成什么了呢?

填表格了,非得拉着我在身边看着,他才敢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再三让我确认是不是他有没有填错;明明是十元钱,非得我确定了,才放心的收下;发短信,你收了一条后,会接着收到他第二条,两条的内容一模一样。见我不耐烦了,他抱歉地说:“我有强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