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上亲人 结婚狂想曲(第2/2页)

屋外斑斑点点亮起了灯火,嗡嗡的人语此起彼伏地搅和。这是个平静的夜晚,树林上空黛青的天,贴上一片亘古不变的月,江水却悄无声息地东流去。

跳下火车,转过大街小巷,又攀上长途客车。城市的钢铁森林里舞起灰白的雪片。雪沾衣裳,洇湿了全身,麻颤颤的冰冷。客车里搁着一张张疲沓苍白腊腊的脸。每个人裹着一身湿气,氤氤氲氲,车窗上也蒙上了一层雾,有人写下了“回家”的字行。家中该是人语喧哗,汤鲜菜美,席上的菜应该上到第七道,炮放了第三响。

……宽厚的背,柔软的手,妈妈把我背在肩上。黄昏的风卷起尘沙,铺天盖地呜啦啦地响;身后的村庄闪着橘红的夜眼;森森竹林敷在土墙上,在风的尖啸中,如鬼魅般摇撼。我赶紧埋下头,紧揪住妈妈的肩膀,不敢再看一眼。妈妈哼了两声,一只手还拉着才齐她腰高的哥哥,急煎煎的向大路前头张望。

“妈妈,爸爸拉柴怎么还不回家?”哥哥问道。

“是啊,也该回来了。”妈妈把我放下,“老大,看着弟弟,我去前头瞧瞧……”妈妈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老大,看着弟弟啊!”哥哥攥着我的手高高扬起。妈妈这才赶向前去,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一切又恍惚了。这漫天漫地的雨夹雪,万物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软沓沓地消融在青暗的苍茫中。

哥哥,又是哥哥,把我抱在怀里,窝在路边的石头上,精黑的眼珠乌愣愣地乱晃,像夜空中无可傍依的蝙蝠乱窜。家里的老母鸡围着哥哥,饿得咯咯地打转,被哥哥一脚赶到边上去。

“哥,我饿哩!姨为么子还不回来做饭?”

“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农场往屋里赶呢。”

哥哥,我的哥哥!他的笑,他的哭,他的一言一行,纷乱的碎片映着他的模样,簌簌地滑下,滑下,车窗上蜿蜒着道道雨痕。

灰白的高速公路,苍茫的夜;缠绵的冬雨,冷青的树,山山水水,一片模糊。客车里拉亮了车灯,晕晕的黄。没有人笑谈,也没有人歌唱,上眼皮胶着下眼皮,呼呼大作的,是震颤的亮鼾。

故乡的夜,纵是寒意料峭,也有归依的踏实和温暖。顾不得讨价还价,踏上电麻木,就往家里赶。潮冷的风,从车帘缝刺进来,嘴唇禁不住地抖。婚礼应在进行,鞭炮该是爆响,炽亮的灯上该会贴上鲜红的剪纸,插在瓶中的玫瑰漾起令人心醉的沁香……

这是一个寂静的村庄,穿过长长的路,只听见家狗脆溜溜的吠,树叶沙沙的响,仿佛白天没有闹沸沸的婚礼一场。直到村头的家,才听见屋内绵软的轰鸣。电麻木吱地一声停在了门口,马上就有叔叔婶婶闻声而出。随后,哥哥赶出来接过我的箱子,拉我进了家门。

这是一个没有电的晚上,堂屋的台桌上,搁满剩菜的几张木桌上,新房里,都点燃了蜡烛,微朦的光。嫂嫂换下婚纱,罩一件大红翻毛领皮衣,脸上的脂粉,头上的彩花,昭示着一朵鲜花曾经的盛开。她站在新房门口,羞涩地唤了我一声弟弟,又躲进房去了。本是微微失望的心蓦地有些兴奋,又有些迷茫。

我抬眼看见楼上的竹楼铺上一层新塑料布,焦黄的墙壁刷了一层白灰,我的卧室里塞得满满当当。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对这个家竟有些陌生的恐慌。父亲把饭盛给我,又端来热鸡汤,坐在边上问短问长的当儿,碗里被他夹满了菜。

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盘缸,横七竖八,你推我攘,乱糟糟放满了一个厨房。母亲佝偻着腰,搜搜寻寻,洗洗刷刷,摆摆放放,借着我手电筒的亮光。她一边埋怨我回来为啥不打电话叫人放心不下,一边又絮絮地骂父亲消遥自在不来帮她忙。是熟悉的言语,一路上悬着的心才悠悠地极舒服地躺在这温暖的地方。

三十年的琐碎日子,匆匆的过,蓦然照镜,是猝然地与苍老相遇,两鬓的霜。就在这一天,我的父亲母亲各自在不同的角落脚不沾地忙;就在这一天,哥哥把嫂嫂娶回了家,锣鼓冬冬地响;就在这一天,我站在楼顶,迎着浩荡的风,冰凉的雨,在心里默默地说:这是一个新的家,这个家要开始新的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