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上亲人 结婚狂想曲

哥哥结婚的那一天,我正坐在火车上。咣汤咣汤的铁轮碾过铺玉叠琼的雪地。车厢里的暖气,蓬蓬地吐溢,软绵绵的我陷在车座里,望窗外漫天飞雪。这一天,迷朦的细雨笼着故乡,土路稀软,人畜践踏奔走,滋溜溜不辨水和泥。可就是这一天,黄历写着黄道吉日,宜婚嫁娶媳。千万个村垸,呜呜啦,咣得得,欢喜的锣鼓没个完的响,清脆刺耳的鞭炮止不住的放。这一天,哥哥西装革履,胸佩新郎的红纸,脚踏乌光水滑的皮鞋,率领垸里的壮小伙子,还带堂弟﹑老表﹑叔叔和铁哥们儿,披雨衣,打雨伞,踩一溜束着红花的三轮车,浩荡荡,喜洋洋,摆在嫂嫂娘家的门口。这一天,嫂嫂家里,稠密密的人,挤满堂屋,坐爆厅房,大姑二婶三姨子,老叔小弟表兄弟,洋溢出一股热闹闹的气息,这气息里羼着雨水的清湿,和嫂嫂家人的感伤。乐哄哄的锣鼓声,唢呐袅袅地呜咽。每个来客都要看一番摆满堂屋的嫁妆:彩电冰箱洗衣机,锦被茶盅洋娃娃,鸡毛掸,撑衣架,电脑音响瓶插花。这一天,夫家的小伙娘家的女,为了嫁妆,你搬我挡,打情骂俏之间,嫁妆偷搬了大半。这些嫁妆装上三轮车,披上雨布,雨水哗啦啦地敲。拜天地,跪祖宗,敬父母,岳父把嫂嫂的手放进哥哥的手。乐声炸地响起,鞭炮訇地燃爆,嫂嫂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泥泞的路,稀松的土,三轮车陷下深坑走不动;淅沥的雨,冰凉的水,送亲人濡湿了头。这一天,父亲身着洗的发白的军衣裤,脚上依旧是补了胶皮的黄球鞋,伸头探颈立在路边不住的望;母亲随便穿一件翠绿横格子尼龙褂,在厨房忙进忙出,赶得一裤子的泥浆。屋前的泥地里搭起棚,架起了灶,火旺旺烧汤煮菜,泥水里也浮起了五彩斑斓的油花。堂屋摆上十桌席,挤坐上吆三喝五,麻将雀牌吧哒哒战得不可开交的客。逼仄的新房,一张席梦思床就占去了半块,新衣橱逼得冰箱靠了墙,箱门又被桌头抵死,开的地儿也没有,只好当摆看。就在这一天,哥哥把嫂子娶回了家,嫂子从租来的婚车上款款而下;父亲扛着嫁妆,奔进跑出,气喘吁吁;母亲在泥地里浸湿了脚也顾不得,一包包红灿灿的金丝猴喜糖,每个围观的乡亲都发上一包。开席入座,大婶们在席桌上围上一转小吃,喜炮响过,堂弟端上双喜临门吉祥菜,糯米肉丸烧牛肉,青椒竹笋碎黄鳝,蛋皮蒸饺鲜蘑菇,外加蜜糖粥罐头,一盘盘热腾腾地端上。哥哥东敬酒西发烟,又被老哥们儿小姐们儿灌得面红耳赤,身轻脚软。就在这一天,我正坐在火车上,独依窗边,看着白雪茫茫的原野阒无人迹,咣汤咣汤的铁轮驶向未知的前方……

故乡的黄昏里,江岸的白杨树抹上了夕阳的残红,软风轻卷江上的雾水,绵长地嘘进我家的门来。厨房里弥漫着柴禾的霉味和青菜的微香。光线黯淡,看不清坐在饭桌对面母亲的脸庞。这半明半昧中,土灶里的灰烬扬起涩涩的味道,怀旧的惆怅袭上心头。

“都三十几年了,我还记得嘞。那一天,我被人带到你爸家来相亲。他家在塘边上,几间土房,茅草压顶。我坐屋里,你奶奶小脚转个不停,忙着招待。你爸倒是出去干活了。”

“咦?是相亲哩!这么重要的日子,爸爸还出去?”

“你爸是垸里的队长,集体里干活,他走不开的。连我也是请了假批了准才敢出来的呢!有人把你爸叫回来。你猜你爸进门时是啥样儿?”母亲不等我回答,就忍不住笑起来,“一身的塘泥,挖藕糊的。穿着黑布褂,灰色麻布裤,屁股上还补了几块大补丁呢!”还未说完,我的眼前浮现出年轻的爸爸,是如何把上衣扯长,好遮上补丁的忸怩样。温馨的遥想。

“你爸一进屋,东摸摸,西蹭蹭,就是不看我。我也是头都抬不起来,脸火辣辣的,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可听爸说了。说是有一回在垸里看到了你,回来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就叫人做媒,有这事儿?”

“听你爸瞎说!”母亲扭头拿起筷子赶苍蝇。

“那是谁给你们做的媒呢?”

“你龙伯。他和你外公好得很。有一次,你龙伯在我家喝酒,夜深了,外公就送他回家。龙伯回到家,看到外公孤零零一个人儿走荒路,心里放不下,又赶着送你外公回家。两人你送我我送你,送到天明,两个人儿还在路上。”

完全黑下来的厨房回荡着我们的笑声。我们懒得去开灯,边吧啦吧啦拍蚊子,边一句接一句地聊。

“我那时的嫁妆呢,几本《毛泽东选集》,三床棉被,一套水杯,一件水红衬衣,就管么子也没有了。结婚的第二天,我和你爸就被派到水库去挑土。连张结婚照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