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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在第五次时败露的。王老夫子的行动,被一个警惕性高的群众发现并举报,铁工厂布置埋伏,在老夫子钓到有史以来最大一块铁时,抓了个现行。于是,照例开批斗大会,会上,人们义正词严地批判他破坏生产,思想道德败坏,拉拢腐化革命儿童,有辱斯文!

这是王老夫子最感沉痛和伤心的一次批斗,人们用一根细细的铁线,将那块大铁挂在他脖子上,押着游街。事隔多年以后,他还清晰地记得那锥心刺骨的疼,一直痛得钻进了心,痛了半生。

他说:世上最邪恶的事,莫过于先逼良为娼,再审判你的道德。

他说这话时,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此刻,他的一幅画,已能换到一套二居室的房子,但因为没有老伴分享,他觉得换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意思了。

卖半天

“卖半天”是庸城一家老字号米粉店,它究竟有多长时间的历史,谁也说不清楚,在无数代庸城人的儿时记忆里,都曾飘起过那略带发酵酸味的米粉香气,爷爷儿子或孙子说起,差异都不是很大,许多远行的游子,几乎就将这酸味当成了故乡的味。在外面游走,心中想的,便是那味道,而远道回来,放下包袱,第一件事就是冲往小石巷的“卖半天”,急切而欢快地冲老板喊:“大份,红汤熟浆,一份姜汁猪耳一份红油豆腐一份五香花生,二两梅子酒。”

以上这些一句话就能喊完的,便是“卖半天”店里所有的产品,他家就是凭着这老五样,在庸城那条并不太显眼的巷子里站住脚跟一经营就上百年。

“卖半天”的老板姓黄,但因为店面名声太大,而时常被人改姓卖。老板并不介意人们这种改法,因为这是对他品牌的最好认可,他不介意人们怎么叫他,但他介意人们对他做的米粉和小菜是否满意。

这一代“卖半天”老板黄炳齐,已是第四代,与前三代不一样的是,他中途曾经离开过米粉店20年,原因是“卖半天”公私合营后变成了“红卫小食店”,不仅名字改了,而且也不只卖半天,所做的米粉和小吃,味道也大变,有几次,甚至从发酵池里爬出了蛆虫,他看了又急又气,向经理反映,经理不听,向经理的上级反映,结果却是说他不满公私合营而向无产阶级发难,甚至怀疑是他在搞破坏,于是组织批斗会,以触及皮肉和灵魂的方式,让他闭嘴。他受此大辱,气恨不过,将他祖辈留下的招牌,从柴房偷了出来,裹上麻布和黄油,深埋起来,然后悄悄跑出去,加入到“盲流”的行列,在新疆建设兵团煮饭,一煮就是十几年。

当他再次回到庸城时,“红卫小食店”已濒临倒闭,黄炳齐跑到政府要求“落实政策”,归还他的店面和小院。但最终只要回了小院,他把招牌挖了出来,挂在后院门上,对老婆和孩子说:“只要我们把味道做好,招牌挂在后门,也照样做生意。”

于是,一个奇怪而滑稽的场面出现在庸城街头。原本前店后院的一家米粉店变成了两家,前店几个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国营店员从早到晚守着的生意,远不如后院一家三口在小院中央摆着几张小桌只做半天的生意。通常是前店门可罗雀,后店顾客如织,大伙冲着那块老招牌,也是冲着那老招牌下纯正的味儿去的。

“卖半天”对米粉的味道,有近乎偏执的坚持,他的米粉和小菜,不仅仅只让食者的口舌舒服,而是要让人的眼睛、鼻子和心情都能享受得到。因而,他在色香味方面,做足了功夫,他常对妻儿说:“厨者偷安,吃者随便,饮食之大弊。我们虽然做的是小吃,但心思却不能太随意!”这段话其实是他祖爷爷传下来的,那时他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厨师,负责做米粉和凉菜,东家常跟他念叨这句话,他觉得非常有理。

要做到不偷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也就是“卖半天”为什么只卖半天的道理。其实,还有另外半天,小店一家三口,从蒸米捣浆压粉酵粉准备各种调料,就像唱戏那样,台上揭幕唱了小半天,而后台梳妆打扮忙活一大半天。而且,梳妆和准备的过程,远没有舞台上表演那样光鲜夺目,于是关门谢客,只留精彩示人。“卖半天”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待客,道理也就在此。

一年后,“红卫小食店”宣布结业,除了经理之外,包括小店的几名厨师和服务员,以及全城的食客都表示欢迎。“卖半天”的招牌,又一次挂到前店的门楣上,在经历了20多年的折腾之后,“卖半天”又一次回到姓黄的手中。

自那以后,黄炳齐继续带着他的妻儿和伙计,坚持着从制粉到煎芝麻油,从葱花的切法到桌椅灶具的整洁度都近乎吹毛求疵的要求。最重要的是,他依然坚持只卖半天。从早晨7点开门,到中午1点收工,而且最怪异的是,限制客人点菜,一人一份,绝不超标。其理由是每个人的食量都有限度,胃口是越逼越大的,吃得越多,耗钱就越多,挣钱的欲望越强烈而人也就越累。而对于做菜者也一样,每天早晨他认认真真做200个人吃的东西被100人吃了,还有100人就吃不到了,而要另100人吃得到,就得加班再做,这样,不仅人更累了,品质也无法保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