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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个发抖的战俘,聋子被小刘主任押着找到正在街边喝酒的余铁哥。余铁哥正喝得满脸溅朱,见小刘主任来了,一脸涎相,问:小刘妹,来陪你铁哥喝一碗!

小刘压住厌恶,把来由说了。余铁哥一巴掌把胸膛拍得通红,他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你小刘妹开口,还有什么说的呢?来,陪哥喝一碗!

那晚,余铁哥一如既往地喝醉了。聋子依惯例为他付了账,因为钱不够,他把鸭子和蛋也抵给了老板。

这晚,聋子睡了市容整顿以来第一个好觉。

不知是余铁哥喝了太多酒,已伤了记性还是那晚光顾着想摸小刘主任的手而忘了聋子的事。聋子的摊最终还是被拆了,拆摊那天,余铁哥一如既往地冲在最前面,表现得最勇敢最顽强。

聋子和哑巴从此在小区消失了。他们摆摊的空地上改成了一个小花圃,栽上月季花,月季花开了,美得让人有点伤感。

夫子偷铁

王夫子,名清正,字净尘,号万卷园主,知名文化人,诗书画皆绝。在庸城,无论官绅还是贫民,识字的还是文盲,皆以得到他的片纸为荣,此风俗一直维持到革文化之命的年代,一夜之间,连唐伯虎都进了火堆,何况王老夫子。

王老夫子自认比不过唐伯虎,因而,自己的诗书画被送入火堆变为灰烬,虽然心痛,但还不至于绝望。读书人,腹中自有诗书万卷,且手脚脑皆在,说不定哪天云开雾散,又可以写写画画了。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理顺了心态,最终没有像他的老朋友白樵生那样,忍气不过,夫妻双双跳了太平泉。

他的好心态,是一以贯之的。早几年,几亩田入了社,夫子以塞翁失马自劝,从此免了为几块小租金算账的麻烦,倒也安乐;自己的书画,换几斗谋生的米面,应该不难;及至万卷诗书被焚为一堆灰,卖画谋生的念头断了,他就自念“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想想连自己都不存在,何况那几册书乎?就是在学习班里被他一向瞧不起的汪打鼓呼来喝去,他也在心中暗暗笑两声:“凭你那张不念几个白字就说不出话的嘴,又能张狂几时?”果不其然,不久,汪打鼓就在念一篇顶重要顶重要的社论时,认错了字,被人告发,瞬间由学习对象变成了斗争对象,与王老夫子邻舍而居。

王老夫子也并非到了不食人间烟火对一切都失了喜怒的状态。好在早年读过的一些佛书让他一直坚信此生所受的磨难,自是有它必受的因由,从而能超然于世外,以旁观者的眼光和心态去看待。于是,所有的痛苦、屈辱也显得更容易接受些。这也让他挺过了运动最初几年尖锐的触及肉体的斗争,而当斗他的大将小将们循着斗争的哲学互斗去了的时候,他却在夹缝中生存了下来,从学习班出来之后,他被送回街道,管制劳动,扫厕所。

扫厕所这活儿,最大的难度,不在于它的脏和累,而在于它对人的羞辱。这对于常人是这样,对于王老夫子却没用,夫子深信,一个天天念叨劳动最光荣的地方,拿劳动来惩罚人是荒唐的。而如果你不把它当成羞辱,也就没什么辱可言了。相反,扫厕所的时候,面对的是不会打人不会骂人不会白眼恨人的粪便,倒也还算清静,你就是心里念诗,扫帚画画,也没人来找你麻烦。

扫厕所也有坏处,就是收入太低,一个月下来所挣的,连自己果腹都很困难,更别说要养活他那几十年没上过一天班却没怎么吃过粗粮的老妻。看着她每天对着只有几粒盐和菜叶多于米的粥一脸苦相的样子,他心中就隐隐作痛。

他也曾想过别的办法,比如写几个字或画几幅画,去找人换点细粮。但这办法显然行不通,因为这不仅可能给他带来皮肉之苦,而且可能连厕所也扫不成了。即便侥幸不被发现,但谁又敢买?谁又能买呢?遍观整个庸城,能买他画的人,又有哪个的日子过得不比他惨?

自己的字画,虽不像大家那样,可以换一幢宅院,但拿出去换只鸡鸭甚至猪羊,是蛮可行的。这是他唯一的手艺,但这时看来,比木匠或泥瓦匠们显得无用。

就在他求财无门,为老伴一天坏过一天的身体焦虑时,一条财路出现在面前——在他管辖的厕所背后,有一家铁工厂,厂里工人闹革命去了,没怎么生产,整个后院里,摆满了各种废铁,这些东西,恰是废品收购站需要的,一小块拿去换两个鸡蛋几个水果糖,甚至半斤白面或米,是完全有可能的。

念头一动,就如火星落到干草堆里,一发不可收拾。在经历了多次的煎熬和挣扎之后,他决定下手,用一根竹竿,前面加个绳套,做成套筒,把绳套套到铁块身上,一拉绳,便如钓鱼一般将铁钓住,从厕所的梅花洞里拉出来。得铁之后,他也从不亲自去废品站换东西,而是交给旁边玩的孩子,到手之后,分一两粒水果糖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