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大田老太太知道我要上山,清早特意用紫菜包了二十几个夹酸梅的饭团子让我带下我说一个足够了,哪儿吃得了这些?美代一边抠着手上的饭粒儿一边说,要是碰上横泰,就把这些团子给他,他饭量大。

美代帮我背着行囊,直送到街北口。我让她回,她指着公路边标杆顶上下指的箭头说,山里雪大,把路埋得看不见的时候你就顺着杆子走,下指的箭头是路沿的标记,这是东北、北海道地区特有的防雪记号,顺着这条路走三个小时就到熊之巢了。正说着,驹远掂着枪从山下—下来,美代问他是否见着横泰了,他还在为他的苹果生气,说昨晚横泰大敞着库门扬长而去,使一库苹果都受了冻,卖不成了,又说抓住这象伙非活剥了他的皮不可。美代对我说,要是见着横泰千万别慌,他自会让开,万不可掉头就跑,那样他非追你不可。其实横泰是个胆小鬼,很温顺的,是镇上人看着长大的。我说横泰这个人怎这么怪,既胆小还要做坏事。美代说横泰是只熊啊。她在“熊”的后面还特意加了人称的“桑”,就像国内称老张老李的“老”似的。我听了当下就要往回转,驹远说前边已经有几个人走过去了,我若走得快,三五分钟就能追上他们。

于是我就走了,顺着山路趟着雪,在驹远的和美代的目光下朝山里走了,迎上来的是呼啸的风和雪雾。

转过弯去,猿屋就看不见了,前后左右都是树和无尘无染的白雪。指路的箭头执拗地指示出道路的轮廓,有几次我怀疑那不是路,但依着指示走上去,却感到了地的平整与坚实,路标没有错。先是朝东,后又朝北,山路一直向上,雪也越来越深,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艰难,大口地喘息着,內色的哈气在山巾显得沉滞浓厚,正如我并不轻松的心。

离开猿屋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并未见到前面的行人,有些躁,吏多的是不安。我决定休息一下,寻了一块平地,靠着块木头站着,让自己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仰起头看看头顶堆满了雪的路标,偏那雪掉下米,砸在我的脸上,冰凉。风由洞底涌上来,裹着隐隐约约的吟唱,很动听,像教堂里带回音的歌。细听,却又只有风。正思忖吟唱的由来,一根树枝被雪压断,轰然地砸在雪地上,腾起一阵雪烟,惊得我浑身一哆嗦。从书上得知,日本有“山鸣”的传闻,说是山间的精灵在催雪。在远近高山白茫茫一片的地方被称为的胸腔又叫山的怀抱,如海会呼啸一样,山也会轰鸣,这声音如雷如歌,宛如发自地的深处,被称为胸腔轰鸣。行路人看到山的怀抱,听到山的轰鸣,就知道雪已经不远了。我想这如风如飙的歌声或许就是山鸣?总之这声响为林平添了无限煞气,我甚至怀疑驹远说的“前面几个行人”是否真的存在过。再看我所靠的木头,由于雪被蹭夫,露出了鲜明的字迹:

此处常有熊出没,请将残余食物与垃圾随车带走。

一树鸟儿腾然而起,蹬落万千细雪,纷纷散落。我惊惶四顾,对熊的恐惧大大超过了对不明歌声的疑惑。想及来时路边的“注意熊出没”的警告牌,当时是在汽车里,完全可以当作一种景致来欣赏,而今赤手空拳,只身暴露于山野之间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情了。又想起电影《追捕》中,追咬真由美上树的那头残忍内暴的硕熊,那追咬的地点是北海道,与此相距远。吏何况当初真由美遇熊尚有杜丘相救,成就了吳雄美女的佳话,如今我冉如法炮制,非但新,而且也一时难寻杜丘之类的好汉。

没时间自己吓自己,五点钟天就要黑,我必须趁着天色怏走,走出这孤独,走出这恐怖。气温仍在下降,山间的精灵们没有白唱,又催来了飘扬的雪花。道路在山间上上下下,悠来荡去,甩出一个又一个轻松优美的弧。我走得急如星火,艰苦卓绝,滾成了雪人,手也划破了。一个小时又过去,前方仍不见村落,对前途的渺茫令人焦虑,想喊。扭响了随身携带的半导体,男扮女装的歌星美;宪一在如泣如诉地唱,他的歌声越清晰我越感到人寰的遥远,越感到命运的难测。在国内,在暖气烧得嗞嗞作响的办公室里,一杯热茶一张报,消磨一上午的美好光阴让人何等怀念,那时绝想不到所谓的出国进修就是在风雪深山奔命,《水浒传》中豹子头林冲只风雪山神庙‘便被说道了几百年,好在林冲尚有庙可歇,我呢,四野茫茫,左一个“熊出没”右一个“熊出没”这便是出同的内容之一了。不是梦,不是电影上的某些镜头,是严酷的,无可回避的现实。我想到了王立山和他的妻与子,在“出国定居”的五彩光环照耀或许也有过瞬间的辉煌与得意,但接踵而来的是与在国内截然不同的经历与感触,与生活相搏,与自然相搏,与社会相搏,定居的口子里充盈着难与人言的酸涩与孤独。毋庸置疑,他们也曾不止一次地跋涉过这雪中的山路,也曾带着被人嘲笑的一瓶香油二斤白糖,义无反顾地走进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