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这里不是熊之巢。

那男人说,熊之巢距此尚有一公里,这里是看护森林的临时佶所。门外,看林人的秋田犬朝山上猛吠,男人端着枪出去,朝林子里喊:橫泰,巴嘎牙鲁!我说这个横泰一直跟着我,男人说它不伤人,还是小患儿的时候母亲被捕走了,熊之巢还算块静土吧,所以兜了一大圈子最后又回来了。

男人用吃面的大碗给我倒了一碗咖啡,他说他喝咖啡向来喜欢像喝面汤一样地灌,跷着小手指头,捏着小杯子,用嘴一点儿一点儿地抿,那是娘们儿家干的事。我说大碗挺好,我可是真渴了。他说那就多喝。我看他往咖啡里掺的牛奶浓得像粥,就问这是奶吗?他说熊之巢的十奶都这样,质量特别好。这儿的农户家家养奶牛,挤了奶用专车运出去。这里的草没有污染,奶牛们也都是自由放养,跟大地方关在栏里喂的人不相同。听说城里的牛挤奶得听音乐,这儿就用不着了,山坡上各样的声音都是音乐,所以牛产的奶就很多,不光喂养了这里的人,连山上不少野物也是牛奶喂起来的,包括横泰在内。横泰敢对别的动物撒野,在奶牛面前却乖得要命,这儿的人从小带着它去挤奶,它把奶牛看做妈妈啊。我问他认识不认识柴田老爹,他说姓柴田的很多,他本人也姓柴田桉年龄,人们称他老爹也不为过。我说我找的是当年在中国绥棱瑞穗开拓团下过的老爹。他说上了年纪的人不少都在瑞穗开拓团干过,他的父母即是。我问他是不是残留孤儿。他说不,战败回国时他已经十四岁,是个大小伙子了我说找的是柴田幸雄家,他说那就是住在村边的柴田昭家了。我请他带路,他说好。他问我从哪儿来,我说近说是东京,远说是北京。他说你是中国人?我说是。他的脸就有些冷,先低头弄火,又出门去十什么事情,把我干干地晾在屋里,我想我该走了,因为看来这人已没了带路的意思。正考虑是否将那些吸引横泰的饭团放下时,他抱着柴进来了,我说要走的话,他说你走吧。我问他是否该将饭团子留下时,他说你都拿走,我不愿见到中国人碰过的东西。我说你怎能这样说话,中国人把你怎么了?他把柴砰地一扔,说中国人把他父母杀了。我说太遗憾了,你的父母是在中国土地上被杀的吧。他说他们不是去搞侵略的,是去开拓,是像左巴西一样的移民,他们是种地的老实农民!我说是拿枪的农民,当年你们那位被称为“开拓之父”的加藤宂治在动员你们离乡背井时说过,满洲国的天地为神所有,决非为中同人所有,去向神的土地乞求粮食吧,满洲的原野正企盼着优秀的日本农民去开发。这堂而皇之的动员不是侵略又是什么呢?你父母的血债应该向那位开拓之父去讨要,而不该把责任推到无辜的中同人身上。男人不听我的大道理,坚持要我把团子背走。我出门的时候他没有送,对那只狗吆喝了几句什么,那狗就远远地跑在我的前面,充当带路的角色。我推算,这个男人至少有六十岁了,带着几十年形成的郁结,在深山中受着积怨与偏见的折磨,这郁结岂是我三言两语所能化解得开的,何不知干立1和他的妻子们在这种气氛中是如何生存的。

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头顶有蓝色指示牌“熊之巢”,路恻又有“注意熊出没”的标志。转上进村的路,秋田犬停在一座柴门前,回过头来等我。

这是座日本式的农家院落,木质的草房,房顶的草铺了一米多厚,房底被高高地架起,很像云南傣家的竹楼。门前的石礅上放着一双老式分脚趾布鞋,是日本干活的男人们常穿的那种鞋。

有人吗?我向里面打招呼。有人应声,我脱了鞋进去,那只秋田犬也不知什么时候鬼头鬼脑地钻了进来,屋里光线很暗,一盏电灯,惨兮兮地照着。一个老汉拥着地炉坐着,正在吃一种叫“御殿”的大锅煮御殿的香味儿溢满房间各个角落,把人馋得有点招架不住。我问他可是柴田昭,他说就是,说知道我这两天要来,东京的久野先生已经来过信了。我佩服久野工作的周到,更佩服他的精明,在他的手下工作,你偷不得一点儿懒。

老爹让我跟他一道吃,这正是我所盼望的,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用被杷腿盖了,这才发现农村的地炉与大田家被炉的区别,地炉下面是个方洞,双腿巧以垂5去,洞底生着炭火,锅里翻滚着鱿鱼、萝下块、土豆、鱼糕、魔芋和豆腐。我正要挑选可心内容夹到自己碗里,老爹切了一大块黄油丢进锅里,汤面上立即泛起一层金黄。我问老爹这是什么吃法,老爹说熊之巢的人都这么吃,你们东京那清汤寡水的御殿怎么能比。我尝了一块土豆,还行,尤其在饿了的时候,竟然还感到挺香,下一步紧接着是端着碗在锅里大捞特捞。秋田犬趴在桌前的厚被上也受到老爹的招待,鱼糕、萝下吃得不比我少,看来它是这儿的常客。让狗进屋,登上大雅之堂与人共餐,也就是爰动物的熊之巢的人才会这么干吧,在别处从未见过。